长辈们都是看着他们长大的,知道两个小年轻走到一起,都不意外,笑着真心道恭喜,让他俩好好过日子,明年生个胖娃娃。
“好好过日子,生个胖娃娃”是这个年代最朴实的祝福。
新婚小两口借着夜色掩盖,牵住彼此的手。
他说,要牵着她走一辈子。
一辈子太长,谁也说不清楚,她现在还得读书。
成绩不算多好,但好歹读了这么多年,怎么也得把毕业证给拿到手。
不一定有用,但说出去好听。
也是拿到毕业证这天,她才算彻底明白她妈的眼睛究竟看了多远。
许多人的命运因为这一张毕业证发生了改变。
有门路的人家早就给孩子找好了出路,有顶班的,有结婚的,还有摔断腿的。
竞相奔走,没人敢正大光明哭天喊地,但不知道有多少人的枕头一夜湿透。
她就在胡同口,眼睁睁瞧着,又一批人踏上了他们的未知人生路。
一回头,她妈拎着一只老母鸡走得飞快。
她快步迎上去,接过老母鸡:“妈,啥日子啊?”
“你大嫂不是怀上了,我给炖鸡补补。”她妈声音压低,“还有你,这毕业了,有些事儿也要考虑了,妈也得给你补补......”
【那是一九七零年,她十八岁】
毕业以后的日子真挺悠闲,熟悉的环境熟悉的人,也不用特意去适应。
家里人少,活也不多,于成海也真的就像是当初说的那样,坚持认为家是两个人的家,所有事情都得两个人一起做。
她更清闲了,闲的都不知道该干些啥,左思右想,抓了把瓜子坐在院子里看李王俩婶子拌嘴,也挺有意思。
于成海见状,抽空给她做了把椅子,模样很一般,胜在结实。
小弟羡慕得眼都红了:“大姐,你现在十八,不是八十!”
她很大方分了一把瓜子给小弟,让他好好学习,
“大姐,你高中刚毕业,小学知识肯定还记得吧?帮我写作业吧姐~”
“那我有什么好处?”
“我给你买红虾酥!”
她早就不爱吃那玩意了,也不知道小弟怎么就爱盯着这一样吃。
于是,她摸摸小弟的脑袋,拒绝了。
这样的场景几乎隔几天就要发生一次,最后总是以她给小弟买红虾酥告终。
姐弟俩乐此不疲,一个自认为掩饰很好哄着姐姐给买自己零嘴,另一个也心甘情愿被骗。
于成海见了,就笑着说她以后一定是个好妈妈。
她自己也这么认为,于是在哥嫂询问能否帮着照看侄子时,她应下了。
这年代家里孩子都多,大的照顾小的是常态,但严格意义上来说,大果儿才是她第一个精心照顾的孩子。
小小的一团,见人就笑,带这样的孩子她是心甘情愿的。
老爷子找人给打了个小推车,白日里她推着车,陪着老爷子在大街小巷里串。
只要遇见熟人,老爷子总要停下来让他们瞧瞧,不厌其烦指着大果儿炫耀说这是钟家的第四代,他们钟家是四世同堂。
就这么溜达着,溜达进了七二年。
这一年呐,也发生了不少事儿。
年刚过,她妈察觉出了她的不对劲儿,雷厉风行把他们小两口叫去了医院,一查她已经怀孕快两个月了。
新婚小两口傻愣在当场,满心激动,一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最后还是得靠她妈,千叮万嘱说了不少事儿,之后更是趁着时间还早,去下面县城找了大舅,一只贼肥的老母鸡和一篮子鸡蛋就这么拎了回来。
娘家婆家都把她当个宝,就连才一岁多点儿的大果儿也被耳提面命,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大姑怀里扑。
小孩子懵懂,但还是记得大人的话,那么丁点儿大的跟在自己身后半步都不离,就连上个厕所,这孩子都在门口蹲着,一会儿就问一句好了没有。
不怪大哥的三个孩子,她最疼这一个,将心比心,真心换真心。
她妈瞧着也忍不住感慨,幸好这孩子不像他爸妈。
她没接话,但想起家里这些天的气氛,转了话题:“妈,真的谁成绩好谁顶您的班?”
“没事儿,姝姝没问题。”她妈是这么说的。
她也希望是这样。
人心都是偏的,她若是一无所知,大可以置身事外,但她什么都知道。
更何况还有妈妈。
不只是小妹最惦记她们妈,她也一样。
她没有跟任何人说过,知道两个妹妹的成绩后,她松了好大一口气,提着的心也算暂时放下了。
大约是愧疚,小敏下乡的时候,她其实不止给了暖水瓶,还偷偷塞了钱。
天高皇帝远,她也只能做这么多了。
于成海以为她忧心小敏,变着法找话题安慰她,夫妻俩彼此依偎着,都期待和肚子里这个小生命见面。
那天没下雪,她在有些嘈杂的背景音中捕捉到了格外好听的婴儿啼哭。
她费力看过去,远处被护士抱在怀里的,是她的女儿。
【那是一九七二年,她二十岁】
小玲玲在肚子里营养就很足,在这个年代相当难得。
圆滚滚白胖胖的,小妹最喜欢戳闺女的脸蛋,惹哭了就跑,不哭了又来。
惹得于成海看见小姨子也想学丈母娘去墙角拿扫帚,但又不敢,只能去找贺实问他什么时候把人娶回家。
据说贺实笑得眼睛都没了,直说快了快了,到时候一定请大姐夫好好喝一杯。
俩连襟都很满意。
但真到了小妹出嫁那一天,小玲玲不知怎么的,哭声特别大,把于成海吓得以为是哪里不舒服,等把闺女哄好,忍不住感叹:
“小玲玲也舍不得小姨啊。”
“啊~”
“没事,你小姨肯定三天两头就得回来,随时都能见啊!”于成海说得很笃定,小玲玲配合啊啊直叫。
她瞧着,就觉得特别幸福。
于成海一直特别骄傲,说他们把闺女养得很好。
每每听到这样的话,她都会下意识摸摸自己再也没有瘦下去的小肚子。
她的妈妈,也把她养得很好。
但是这么好的妈妈,总有人想要伤害她。
二十年前是小姑,二十年后是大哥。
后者的威力远远大于前者,也永远无法愈合。
小的时候她就知道哥哥们是不同,舅舅家的是表哥,大伯家的是堂哥,但钟文东只有一个,那是“哥哥”。
但从那天起,钟文东是大哥了,不再是独一无二哥哥,是和钟文西一样排序的哥哥。
她妈看出来点儿意思,告诉她不用这样。
她还没说话,怀里的小玲玲已经攀上了姥姥的胳膊,无意拍了拍,倒还真像是在安慰。
母女俩都笑了,没再提起这一茬。
人最后会怎样谁也不知道,但总得向前看,路一步步走,日子也一天天过。
在自己的人生当家做主,不在别人的人生喧宾夺主
大哥或许会变,或许不会。
她不知道最后结果,但她抱着刚出生的小儿子真心祈祷:
儿啊,都说外甥像舅,但你可不止一个舅舅!
【那是一九七五年,她二十三岁】
小玲玲乖乖巧巧见人就笑,远儿那真是半点都不沾边。
也是于成海惯孩子,不管儿子闺女都是他手心里的宝,他们夫妻俩爱买邮票的爸更是如此。
再加上家里还有还有南北俩舅舅愿意带着,舅甥仨上房揭瓦,招猫逗狗玩得不亦乐乎,让一直秉承着孩子活泼点儿好的老爷子见着都忍不住叹气。
热闹是真热闹,烦人也是真烦人。
但这大约就是小孩子的快乐,他们姊妹当年也是这样,大街小巷,只是那印记随着年龄增长一点点变浅淡,直到再也看不见。
偶尔回首,胡同里还是那番风景,不同的孩子做着同样的事儿,笑嘻嘻从巷尾跑到巷口,一代代就这么长大了。
太短了,好像就是一眨眼的事儿,她就从玩闹的小孩变成了叮嘱慢些跑的大人。
幽幽叹了口气,她摸摸儿子的脑袋,还是坚定让他消停会儿。
不止是她,胡同里几乎所有的长辈都把自家的小崽子拘了起来,尤其是经过五号院儿的时候脚步都得放轻。
无他,七七年了,沉寂十数年,五号院儿里那十人不知承载了多少家庭的希望。
她离了学校太多年,也已为人母,现在的生活很好,没有再去拼一把的想法。
那就祝她的弟妹们,一飞冲天,至此踏上人生更高一层阶梯。
“会如愿的。”于成海这么说。
她点点头,也这么想。
事实也是这样,时隔近七年,她妈最牵挂的两个孩子总算是都回到了身边,弟妹们也真的一飞冲天了。
小北回城的那一晚,她妈笑出了眼泪,她坐在一旁觉得妈妈那些不断多的白发都精神了。
真好,生活会像预期的那样,越来越好。
没多久,厂里重新分配了住房,于家五口人分了不算小的筒子楼。
搬家的那天,她妈特意请了假帮着忙上忙下,一直把他们送到了院门口。
“妈,回去吧,我明儿就带着俩孩子回来。”
她妈站在院门口笑着摆摆手,似乎在让他们往前走别回头。
【那是一九八零年,她二十八岁】
她第二天没回胡同,倒不是不想,是因为上班。
上班和见妈妈一点儿都不冲突,毕竟俩相邻的柜台,一天下来想不见都难。
前景一片大好,本以为一切就会这样下去,结果小姑二十多年前埋下了的雷终于还是炸了。
妈妈躺在医院的那几天,她尽可能坚强,宽慰急红了眼的小弟小妹,也陪着满心惶恐的二妹。
但守夜的晚上,瞧着妈妈紧闭的双眼,她终是忍不住落下泪,颤抖着握上妈妈的手。
妈妈啊,这也是她的妈妈啊。
老话都说,苦尽甘来,年轻的时候把苦难体验一遭,日后人生皆是坦途。
可事实上,若能一帆风顺,那谁愿意去吃那所谓的“苦”?谁又愿意去感激那苦后的“甘”?
这场病之后,她妈办了退休,在家养了挺长一段时间身体。
这样也好,妈妈苦了大半辈子,总得为自己活一活。
于成海总说,父母会年老故去,孩子会长大远行,她和他才是会一起相携到老的伴。
她也曾说,最幸福的事儿,就是瞧着爱自己的人牵着自己喜爱的人缓缓向前走。
可这段路终究是有尽头的。
闺女考上的大学的那一年,老爷子没能再等到来年春天。
她已经想不起老太太走的时候自己是个什么感受,但如今瞧着安静躺着的老爷子,才恍然发觉,人生已经走到了一个得学会告别的阶段。
和年少时在老槐树下送别二哥不同,二哥会回来。
但这一次,老爷子闭上眼,再也没有睁开。
【那是一九九一年,她三十九岁】
老爷子无病无灾算是长寿,他们的那一辈的人也写完了他自己的故事。
如今也轮到了父母这一辈。
他们没了前一辈依靠,也成了世人口中老爷子老太太。
零二年,公爹走了,已经有不少白发的于成海白日里从容招待着来吊唁的亲友,晚上抱着老父亲的遗照,湿了不知道多少张纸巾。
她的海子,从小就没有母亲,和父亲相依为命。
父亲于他,不只是家人,还是精神脊柱。
如今脊柱塌了,于成海真的是个大人了。
她陪着,没说什么安慰的话。
语言太过苍白,倒不如痛痛快快哭一场。
哭过之后就要向前看,就像他说的,他们两人是相携到白首的伴儿。
零八年,自家老太太嚷嚷着要看奥运会。
去现场是不可能了,老太太已经起不来床,他们姊妹几个全都拖家带口搬回了胡同,陪着老太太在新买的液晶大电视前瞧得仔细。
老太太看不清楚,但不妨碍她嘴上絮叨,说当年就该送小北去学体育,指不定还能给国家争个光。
小北连连摆手,说自己要去学体育,那怕不是得英年早逝,然后乐颠颠拿出一张非洲动物大迁徙的照片,贼骄傲:
“老太太,看这儿,获奖了!”
“是嘛,这是哪儿啊?”
“东非,肯尼亚,老太太养好身体我带您一起去啊!”
“成!”
这样的对话发生过无数次,这是最后一次。
【那是二零零八年,她五十六岁】
老太太走后,老爷子消沉了一段时间,被宝来他爸带着迷上了钓鱼,收获不多,但兴趣极大。
大哥老来醒悟,也见天陪着,其他子女也放心不少。
小北终究是有些遗憾的,没事就撺掇老父亲跟着一起出去走走。
老父亲身体还硬朗也捧场,十次能去个六七次,每次都乐呵呵的,不扫兴。
但岁月不饶人,眼瞧着老父亲越走越慢,她知道这是时间快到了。
时间到了,人就没了。
两个孩子搀扶着她,她俯身摸了摸墓碑上的字,一下下。
犹如当年父母拉着她的手,摩挲,一下,又一下。
【那是二零一八年,她六十六岁】
如走马灯般的人生还挺清晰,钟文婷收回思绪,对外甥女开口道:“抽个时间约上你爸妈,还有你几个舅姨,我也想去看看你小舅口里的大迁徙。”
于妍玲闻言,诧异开口:“妈,您想通了?”
“想通了,趁还活着,多出去看看。”
她可没有大哥那么好的运气,一个疫情把她折腾得差点儿丢半条命。
一辈子没离开过这四九城,可不是得趁活着再出去看看。
“正好我最近有空,请个假跟您一起去,不过妈,您得先去做个体检,还有我爸,也得去做体检,没问题才能出门!”
“行,听我闺女的......”
【那是二零二四年,她七十二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