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蝉接过小像来看,画上的人她曾在七皇子娄褆的绢帕上见过,也有过几面之缘,是京城奇女子娄夫人。衔蝉曾在街头听过几嘴娄擎与娄夫人之间的纠葛,大致是娄擎曾有意于娄夫人,而娄夫人却心归娄褆。
再朝窗外看,那檐下站着的小姑娘,都面带几分清丽,宫里的教习正在教走路。衔蝉看那步态,教的不是宫里的步态,反而要那小姑娘昂首挺胸,缓缓颔首。
衔蝉手心惊出了汗,她忽然间明白了娄擎这个厉鬼要做什么了,他要再造娄夫人,造很多娄夫人。可娄夫人呢?
衔蝉是在这一日傍晚知晓娄夫人的事的。宫里来的人在她窗前小声议论,说娄夫人为了避免受辱悬梁自尽,死的时候穿着大红的喜衣。她们还说皇宫里从未烧过那样的大火,那大火将娄夫人烧得灰飞烟灭。而七皇子呢?七皇子去了道观,终其一生要在里面修行赎罪了。
衔蝉想起娄褆那张菩萨一般慈眉善目的、清隽的脸,想起他说过的种种,想起他提起娄夫人时满目的流光。当他亲自将心爱的夫人放进火海之时,他的心一定也在千锤百炼。若娄夫人知晓因着她的死,有更多人要变成她,也不知会有怎样的痛苦。
天黑了,娄擎来了。他不再是太子,是天子了。
他进到宅子以后,所有人都趴跪在地上,侍卫把衔蝉扯出去,让她跪在自己的屋前。
娄擎经过衔蝉之时,看到她瘦削的肩膀和不屈的脊背,一脚就踢了上去。衔蝉吃痛,但忍住没出声,又跪回了原状。娄擎蹲下身去,揪着她头发,迫她抬起头。他那双眼睛含讥带笑,一张惨白的脸毫无血色,嘴唇却异常的红,好似刚喝过血一般。
从前他的种种都是道听途说,衔蝉只知晓自己的小三弟进了他的炖盅。如今与他这样近,看到他的眼睛里满是杀戮,衔蝉却不怕他。
娄擎冷冷笑一声,松开手,命人搬了把椅子坐在衔蝉旁边。小太监拍拍手,就有人扛着一个架子到院中,一张白绫垂下来,一把木凳放上去。娄擎命所有人抬头看着,几个半大的小丫头颤抖着从檐下走出。小太监又随便从地上捞出一个人,问她:“哪个与教习的步态最不像?”
被问的人不知问这做什么,慎重指了一个。
小太监则点头,被指的姑娘被带了下去,过了片刻,穿了一身大红的喜衣出来。太监要她站在木凳上,白绫套上了她细细的脖颈。姑娘不敢哭,只是浑身抖着。
娄擎要再造娄夫人,让最不像她的人,像她一样去死。
衔蝉知晓人之恶,也曾想过会恶到什么程度;她知晓处于权利顶峰之人可以为所欲为,也曾想过那定是有违人性。那些懵懂的小姑娘被关到这里,供娄擎满足他毫无人性的嗜血欲。
“不要!”衔蝉喊了一句,人要冲上前去,却被娄擎一把抱住。他低笑出声,命人踢掉那把椅子,捏着衔蝉的脸要她看着,看着那可怜的孩子一点点没了气息。
“每日一个。”娄擎道:“直到有一个真的。”
娄擎喜欢把人的骨头掰弯,那娄夫人的骨头他碰不到,娄褆脸上刻着“罪”字,脊背却挺着。娄擎命人杖责他的后背,他就那样挺着。他的脸发烫、手发烫、浑身发烫,他的魂灵好似有了不死的金身,杖责让他的腰塌了下去,可娄擎却恍惚觉得他永远不会塌。
眼前这个人,是娄褆的同路人,与少年娄夫人一样,生着一张文人酸腐倔强的脸。娄褆偏偏要看这骨头弯得弯不得!他还造局让她自投罗网,看着她的正直良善遭到愚弄。这让他有隐隐的痛快!
看着那些被吓坏的少女,衔蝉的心那般痛,超越了肉身所能承受的每一种痛!
娄擎却站起身来,皇上要起驾回宫离开他巨大的享乐场了。临走前又看衔蝉一眼,似笑非笑,踏着月色,走了。那干净的月色却洗不净他身体的脏污,衔蝉依稀看到他腐烂的肉身!
那一晚她躺在床上不停地抖着,窗外的月亮带着她回到了燕琢城。她看到在山野丛林之间,照夜正拼命从泥沼里向外拖着一具尸身。衔蝉以为那尸身是自己的,哭着喊照夜的名字,要他轻些。秋棠摇着她肩膀将她摇醒,对她说:“姑娘,你做梦了。”
是的,衔蝉做梦了,梦到了她的心上人照夜哥哥。而照夜好像感知到了这个梦,在树上远眺京城方向。
狼头山又下雾了,在此之前他们爬上了树。
花儿窝在照夜旁边那棵树上,听到他的动静就问:“怎么了?照夜哥哥?”
“京城好像出事了。”照夜道:“几日了没有消息,少将军说天下八成易主了。”
“那阿勒楚开拔,可与这有关?”花儿问。
“有关。”
他们都不再说话,沉默好像比一切都喧闹。花儿想到叶华裳,她支身于草原之上孤立无援之时,阿勒楚的人马已过了额远河。
当他们跑过额远河大营,与对岸的精兵汇合之后,最先向燕琢城方向挺进。那马蹄子踏在地上,就有了地动山摇之势。燕琢城里的幸存者从家里跑出来,彼此问道:“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