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大夫温了壶黄酒,对着月亮自斟自酌,回想着自己过去的十七年,好像过了一辈子。 院门紧锁着,但墙边上悉悉索索的有什么声音,树叶也跟着哗啦啦的响。 许大夫提着裙边蹑手蹑脚的往声响处走去,轻轻拿起药埔边的小锄头,站在树下,发现好像是个人影。她拿起锄头对准那团黑影使劲以捅,一听“哎呦”一声,人影掉了下来,竟是一整日不见人影的谢公子。 “你怎么好好地公子哥不做,学别人爬墙?”口里嫌弃着,手里却忙扔了锄头,把被自己捅下来的公子扶进屋里。 “哎呦呦,小心别洒了酒!先接着酒!”谢公子却像只被翻了壳的乌龟在地上转圈,手里举高高的一个包袱。 两个人牵牵绊绊的好容易坐定在了门廊上,只见谢公子面目狡黠的笑。“快去杯子来,尝尝我给你带的好东西!”顺手取了地上的杯子,泼了里面的残酒,“哎!”许大夫还来不及阻拦,就被塞了满怀。 “这是什么啊?”许大夫轻轻地闻闻,一股醇厚的甜香,伸着舌头浅浅的抿了一口。 “照殿红啊!金陵城永安巷老李家的祖传秘方酿的。别的酒酿的时候都要深埋地窖,地窖里只要保持通风却是越阴越好,可这照殿红竟是要日日爆晒,还要晒足九九八十一天,直晒到色如殷红,透亮堪比琼脂,还要分别用丝绢竹网筛过九遍才能得到一小坛。”谢公子掀起酒壶的盖子,陶醉的闻了一口。 小小一口下肚,好像全身血液都活了一样,许大夫不胜酒力,酒气一下从胃里绕遍全身绕上了脸颊,“初入口微甜,咽下却是辣而不呛,后味微涩,最重要的是里面应该加了活血的药材,是好酒。” 谢公子噌的一下蹭到来姑娘身边,学着她坐在门廊的台阶上,许是动作大了些,扯到了痛处,面目变得有些狰狞。 许姑娘看着眉眼如玉,神采飞扬的翩翩公子皱成了一朵干荷花,嗤嗤的笑出了声,公子一手揉着患处一手小心翼翼的拎着酒壶,眼睛瞪过去,却被姑娘面如桃花的笑闪了下神。 “还好意思笑,你胆子怎么这么大,就不怕万一是坏人呢?” 姑娘双手捧着脸看月亮,嘴抿成了一条线,却不说话了。 “对了,还有这个,你尝尝。”公子递上了一块糕点,“御膳房做的月饼,可能没有刚做好的味道好了。可是中秋,好歹意思意思。” 姑娘接过被压得有些变形的月饼,“你不是进宫赴宴了吗?怎么到这来了?” “宫里的宴席每年都是这个样子,我呆的无聊,就偷偷溜出来了。家里又是黑灯冷室,想起你也是孤身一人在金陵,就来陪你过中秋啊。快吃啊!” 姑娘看着公子圆溜溜的眼睛,映着圆圆的月亮,咬下一口糕点,猪油放的多了太腻,要是加些栗子面或者豌豆面能爽口些,要是自己做还会放些杏仁。 配上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只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月饼,过得最开心的中秋。 月圆,人也圆。 “好吃吗?”谢公子的眼睛映着姑娘泛红的脸。 许大夫抿着嘴点点头,谢公子笑得像只屯够了过冬粮食的松鼠。“其实这月饼不是最好吃的,上次太后大寿,御膳房不知道谁想出了个冰碗,是拿牛乳做的,夏天吃消暑解渴,可惜了你来京城已是七夕,今年的冰用完了,来年的还没冻上。不然定要你好好尝尝。”谢公子只顾着炫耀,没注意到许大夫眼睛里闪过一秒疑惑。 “皇宫里的吃食固然精致玲珑,却也比不上民间的情趣自然。” “比如说?” “唔……比如说南境五彩缤纷的蘑菇、东瀛现做的鱼生、西凉神秘的求雨仪式,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我们金陵城温润如玉、气度非凡的翩翩公子,学人家夜半爬墙,把自己摔成了一片干荷花。”许大夫认真的说完了,定定的看着公子。 两个人面对面的看了半晌,面对面的都笑出了声。“好啊,你敢嘲笑我!”谢公子作势要捏许姑娘的脸,姑娘躲,公子追,姑娘还躲躲,公子再追。 “你别跑!” “你别追啊!” 姑娘脚下被小锄头绊了一下,成功地被被公子捞进了怀里。 “看你还往哪跑!”被扑面而来的酒香震了一下,姑娘的笑声还没飘散,公子觉得自己好像醉了。 眼睛代替了手,一寸一寸的描过清淡恬静不失灵动的眉眼,公子手里像捧着一壶酒,不喝自醉的情酒,“我好像醉了。” “你晚宴上喝多了。”姑娘被看得面色发烫。 “没有啊,我就喝了一杯。” “胡说,又不是喝了情丝绕,怎么可能一杯就醉了。” “情丝绕是什么?”公子圆圆的眼睛里净是求知欲。姑娘挣开了公子,头也不回,进了屋。“什么也不是!”用力的关上了门,背靠着,又侧耳细听。 公子看着门缝隙里的黑影,笑得欢快。 “那我走了,明天再来。”公子高声说道。 姑娘按着自己快要跳出来的心脏,不敢说话。 公子笑得开怀,甩着袖子,兴高采烈的走了,还不忘提醒屋里羞涩的人儿记得上门闩。 第二天,他食言了。 许大夫一直在等,直等到林贵妃产下皇长子,大赦天下。 第二个月,静心堂来人了,不姓谢,姓林。 许大夫看见院子中间站着的人,已经到了嘴边的字吞回了肚子里。 “梅......梅少爷,不,林将军。” 林燮双手抱拳施了礼,“江湖历练,随友而行,隐姓埋名实属不得已,还请看姑娘看在林某的苦衷,原谅欺瞒之举。” “林将军言重了。琅琊山下,若不是林将军路见不平,静娘恐怕已入轮回数次了。还未曾正式谢过林将军的救命之恩,”许大夫说着就要跪下,“这可受不起,”林将军连忙上前扶住许大夫,“仗义天涯扶危救困本就是军人本职,更何况惩治贪官污吏也是朝廷命官的分内之事,实在是举手之劳不值得姑娘的惦念。” “快请进来说话吧,真是怠慢了。” 林将军坐在厅中的主座上,看着许大夫沏茶,淡淡的药香飘起,林燮眯了下眼睛,张张嘴,缺什么都没说出来。 “林将军……” “静娘,你以前都是叫我梅大哥的……” “林大哥,今天来,可是有要事?” “静娘,你可还记得月瑶?” “自然记得,从那地狱之处逃出来之后,一路上月瑶对我似亲妹,照顾我无微不至,我们更是无话不说。她不是进宫了吗?上个月还听说因为产下皇长子,皇上龙心大悦,大赦天下。” 林燮叹口气,“月瑶本是不愿进宫的,你知道的,她和……可是圣命难为,月瑶入宫之后,一直郁郁寡欢,有了身孕之后身体更是每况愈下。昨天太医院传来消息,怕是……” 许大夫惊得声音高了起来,“怎么会,她的身体一向健康,怎么会……” “我若是还有其他办法,也不会厚着脸皮来找你。”林燮别过脸,不敢看她。 许大夫静默了一会,“所以,什么时候走?” 林燮猛地抬头,定定的看着她,“静娘,你可想清楚了?一旦进了宫,今后可就……” 他顿了顿,“若你有一丝一毫的不情愿,我绝不勉强!” 许大夫微微笑了,“月瑶与我情同姐妹,现在姐姐有难,我若不知也罢,既已知晓又岂能坐视?只是……容我一天,想跟周围的邻里道个别。毕竟……他们以后问病寻医得换个地方了。” 林燮点点头,“那我就明日黄昏来接你。”说罢双手抱拳,对着许姑娘深深一拜,“姑娘的恩情,林某无以为报,只能记为家训,教诲子孙。” 看着林燮远去的背影,许姑娘愣了许久。 她抬头看看院子里那棵芷萝,“你说,他还会来吗?” 这一夜,她坐在门廊下,靠着柱子一直坐到了天亮,只用了半天告知了所有来看病的街坊邻里,请他们相互转告,自己不敢离开片刻,只怕那人来了见不到她。 直到芷萝的叶子被落日熨黄。许大夫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小院,“罢了,是我奢望了。”静静的上了轿子,这顶小轿摇啊摇,一直摇进了凤岐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