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州坊间一破旧院落。
瘦骨形同岣嵝老人的少年,正躺于杂草中一朽木摇椅上。
何三逸已经大半日不见人影。他也懒得再究其过失,任她四处作妖去吧,想必从梁贼手里舔来的银钱够她嘚瑟下半生了。
来这院中已有数月,他未曾踏出院门半步。不是那梁贼囚他,而是他已无心再看这繁花似锦的大千世界。
终日被削减吃食,已叫他枯瘦如柴。终日面对何三逸的谩骂讽刺,他郁郁成疾,没多久便卧床不起。若不是彭奴,年前曾捎人送来曹州的书信,可算叫他宽心些,他恐还是食之无味。
可即便他肯进食,已入膏肓的人,又如何能恢复往常。
何三逸那贱妇看准了他大限已近,更是对他苛待。
见他病体岣嵝,不能行动自如,便时常断其吃食。饿极了,他便只能啃些床上被絮。久而久之,他那唯一床不厚的被褥,也就破败不堪。
这个冬天,何三逸以为他怕是熬不过去了,干脆将他那床仅剩的被褥塞进火炉。
却没想,他第二日竟还有鼻息。
何三逸觉得他诡异,便搬来一方朽木摇椅。日日让他躺在上面,手脚和项间腰肢皆用细绳拴住。移至院中杂草横生的樟树下,日头喂他一碗清水粥,晚间便是些馊水。有时偶尔带着一身酒气回来的何三逸,还会送他一顿拳脚。
这般屈辱的日子,他实难忍受。可彭奴叫他等,他又不得不憋着最后一口气,故,为了复国,他即便受尽屈辱,也不曾送开这口气。
曹州不似东都繁华,即使年关刚过,这街上还是冷冷清清。
彭奴言‘天下格局初定,臣不辱使命,皆已安排谋士融入各强主阵营。现只待大势骤起,伐梁当名正言顺。陛下需卧薪尝胆,静候佳音。复国之路迢迢,还望陛下保重。’
当年父皇授意彭奴隐姓埋名,去升州私设书院,便是已经为复国做了准备。父皇一心想做个明君,可时不我待,一身抱负终成空恨,力挽狂澜亦是枉然。
削藩之举一旦推行,诛藩必反。而父皇一败再败,也皆因诸位藩王的出尔反尔。削藩迫在眉睫,而父皇那时已无能力再推行新政。先后沦为反贼李茂贞和朱温手中傀儡,一代君王,甚至落魄到无力拂佑妻儿。
他为父皇不平,亦为自己不忿。
梁贼唤他哀帝,意思是他唱哀了大唐帝国的陨落。若非贼人狼子野心,他何谈唱哀一个泱泱大国。强灌之名,何患无辞。
这两日他时常觉得冷,总是梦见母后来看他。
母后还是那么高贵美丽,和往常他所见一样。母后对他笑,笑的好温柔。母后唤他祚儿,一声接着一声,祚儿,祚儿……然后她的笑容逐渐涣散,最后化作尘埃溃散一地。
他好想拉母后手,可动弹不得。
稍一用力,细绳勒得他生疼。
他时常想,彭奴或许已在来迎驾的路上,又或正纵横朝野匡扶着国业,反正是在做着他所向往的所有事。他虽年少,可也有着和父皇一样的为君抱负,只可惜羽翼还未丰满,便被奸人拖下深潭。
所谓命运,也好像和他开了一个又一个天大的玩笑。
其实他不怨何三逸。自幼时,何三逸便在身边照顾他。听何三逸酒后说过,命运作弄她中年丧夫,母后念其孤苦,在其不惑之年领她入宫。本想是一番好意,却不想倒消磨了她近二十年大好光景,惹她这么多年形同圈禁。
若非来这曹州,他恐怕一辈子都不知道何三逸这些年,竟过的这般痛苦。
恍恍惚惚中,他好像又见到母后了。母后依然美得不可方物,她笑着唤他‘祚儿……’,手里还拿了他儿时最喜爱的小小拨浪鼓。
小鼓在母后手里晃动起来,“咚咚咚,咚咚咚咚。”的声音甚是悦耳。
母后唤他,“祚儿,累了就随母后走吧!”
“母后!”
“到了那边,便不会再疼,祚儿……”
“母后,呜呜呜……母后……”他何尝不想随母后而去。
“祚儿,祚儿,好孩子……”母后的笑容不一会儿又开始模糊,再一次溃散不见。
他终于明白心如刀绞的滋味,早已流干的泪,又一次漫出眼眶。他知母后是他的幻象,自母后被害那夜,他便夜夜梦到母后泪流满面。
那时,他就在那,可是救不了母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