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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铖儿

这一夜难得睡得安稳。

梦里有棠梨花香,还有家的味道。

梦见自己在二十一世纪的卧室醒了,我披着头发走下楼,却见爸爸妈妈、爷爷奶奶,还有弟弟都坐在餐厅里,谈笑欢声,那桌上,还有给我留的一碗冒着热气的汤圆。

我穿着拖鞋倚着墙,只静静地看着他们笑。

……

舟车劳顿,这一觉,竟沉沉地睡到了次日午时。

直到铖儿在屋外的一声声“阿姊”将我嚷醒,这才得知,曹丕他们一行早已离去多时。

我暗自懊恼着,无可奈何。

“阿姊,父亲在前堂唤你过去呢。”门口突然冒出个锐儿的小脑瓜。

我连连应声,赶紧梳洗正衣,跟着铖儿和锐儿一同去往前堂。

三五侍婢垂手廊下,叔父崔琰正坐在堂上览卷,一旁有叔母奉茶。在屋外默然站定良久,我提裙进门,正要跨过门槛,忽与崔琰四目相对。

他冷漠的神情教我打了个寒噤,见他起身朝外走来,我连忙退出屋外,颔首静候。

崔琰负手站定,喝令我道:“堂前跪下!”

院中众人皆被吓得不轻,我终于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慌忙下阶,跪在庭央。

面前不知何时端来一盏香炉。

崔琰在台上厉声道:“一炷香时间,将本朝曹大家的《女诫》一字不落背出来。”

曹大家即赫赫有名的东汉才女班昭,《女诫》是她撰写的班家女性私书,有卑弱、夫妇、敬慎、妇行、专心、曲从和叔妹七章,尽是些教导时下女性做人的道理。自问世以来,《女诫》便被争相传抄而风行至今。前世我最不喜欢约束古代妇人的纲常礼教,来到这个世界后也十分任性,只零星读过几次,从不曾好好背过。

如今跪在堂下,我满头雾水,欲言又止,却不敢忤逆半分叔父崔琰,只好磕磕绊绊,试着背去:

“鄙人愚暗,受性不敏……蒙先君之余宠,赖母师之典训,年十有四,执箕帚于曹氏,于今四十余载矣……战战兢兢,常惧绌辱,以增父母之羞,以益中外之累……”

背到这儿,便再也背不出来了,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崔琰的怒气,我满脸羞愧,将头埋得很低很低。

“你不是很有本事的么?你在外不是‘似男子般好读经卷,遍览诗书,目之而不忘’么?怎么,如今认祖归宗了,反倒连小儿成诵的《女诫》都不会了?还是你阿叔比不得那当朝司空威严,不能让你‘战战惶惶’,不能考问你的学识?”

崔琰三两句话就压得我喘不过气,比曹操的质疑还恐怖,我不敢辩驳。

“说!为何背不出?”

“缨儿当年不想学。”我仰起头,坦白道。

“不想学?辞赋小道,这些你倒学得很好!”崔琰拂袖作怒,呵责道,“汝自恃其能,全不知君前忌讳外露锋芒!你真以为那日,曹司空会单凭几句问答来验明汝之身份真假吗?当年汝阿翁何曾教过那等奉承之辞?仔细思量罢!这些年汝疏于礼教,在外都染上了什么习性!简直令我崔氏一族蒙羞!”

是啊,古代女子无才便是德,纵然我答不出又怎样呢?曹操根本不会多在乎,他不过想借着吓唬一个鲁莽小孩儿,来打压屏风后的崔琰,而我说出一堆所以然来,反倒令曹操奇怪,并促使他打下如意算盘。

原来,即便拥有良好的现代教育知识,也难在古代社会求得保全。

可是,帐前失仪,射中暮鹰,不过用几句汉赋应对了曹操的话,在叔父崔琰看来,竟至令家族蒙羞的地步么?

我百般不是滋味,精神恍惚,完全不能理解他所珍视的某些东西。

铖儿被叔母拦住,他只敢抹泪抽噎,不敢放声大哭,想来平日多受崔琰严教。

叔母上前劝道:“老爷,缨儿才刚回府,何苦如此……”

“夫人!正因刚回,才须训诫啊!”崔琰挥泪道,“吾兄遗愿,不过亡女回归,如今却又落入曹氏之手,我岂不心痛!数日前帐中察言观色,已知此女生性放诞,易生事端,况小小年纪,便知阿谀权贵,若他日在曹府惹出祸端,牵连崔氏一族,更当如何?纵是兄长在世,预见此女不肖,亦当早除隐患!……”

那时年纪尚幼,我并不知崔琰在堂前痛骂是为我好,只知声声训斥,声声刺耳,我红肿了眼睛,委屈得直想掉泪。虽隐忍不言,却攥紧双拳,逆反心理已起。

我因背不出《女诫》,被崔琰日中罚跪于堂下,跪至申时末刻。

府中上下皆用过晚膳,在叔母和弟弟们的哀求下,崔琰终于肯让我起身,却不许我用膳,径直领我前往崔府祠堂。

祠堂烛火暗淡,肃静悄悄,仆婢们点亮数盏陶灯后,关门出去,只留崔琰和我。

“世祖位前,还不下跪?”

崔琰说毕,自行叩拜,礼数无不尽善。

跪了半日,膝盖早已酸痛不堪,我艰难屈膝,漠然学着拜祖的礼节,毫无感情地盯量着高台上摆起的八九排牌位,忽而觉着有些阴森恐怖。

那块块褐色牌位,像座座大山,每当我一叩首,就压在我肩上一次。

目光最终落在了高台最顶端,那有块雕刻纹饰尤为显眼的牌位,牌面上写的,似乎是什么“显祖考崔公讳业”。

跟白日相比,崔琰仿佛心事重重,他慨然叹息,以长者之尊,对我谆谆教诲。从崔氏先祖崔意如,讲到已故祖父崔密,说族史、教族规、谈祖训………足足训了一个时辰,最后,他又兀自在祖牌前叹息。

那夜,在宗祠里,崔琰说了很多话。

那夜,我了解到了很多先前毫不在意的事。

清河崔氏,源出姜氏,属齐国王室,以封地崔邑而受姓崔氏。西汉时,崔意如二子崔业与崔仲牟各自定居于清河郡东武城县与涿郡安平县,崔氏一族遂分为清河崔氏与博陵崔氏,两支并为着姓。

我阿翁,即为崔业八世孙崔密长子。

原来,我竟是清河崔氏长房长女。

清河郡崔氏一族分支众多,许多旁支因河北战乱已迁向四方,但长房与小房犹在,迄至我祖父一辈,显赫的便有密、殷、挺三家。我阿翁在时,便是族中领袖,我阿翁故去,叔父崔琰学成归来,出类拔萃,深得袁氏重用,自然接替我阿翁,统管族中大小事务。

以崔琰之才,不过数年,便已令清河崔氏崛起为关东望族,他自然而然,成了河北士族领袖。

乱世纷扰,士族门阀无时无刻不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士族女的身份,不仅仅是一件华丽的外衣,更是一张束缚自由的巨网,以后的日子,我怎么可能万般由诸己呢?

正走神之际,忽听崔琰淡漠地说道:

“阿瓠,邺城与许都皆为是非之地,司空府不比崔府,万般时候汝皆须谨言慎行,切莫不守规矩,惹是生非!叔父最后教你十字箴言,你可听好了——”

“叔父请言。”我亦淡漠回应。

“一曰仁孝,凡为人子,不论出养与否,皆需以孝侍奉双亲。入了曹家,曹公及其夫人,便是你再生阿翁与阿母,汝当恪守人女本分,顺言顺行,万不可做有悖人伦之事。

“二曰守礼,公府之女,非比寻常闺阁,我崔氏一族,忝列簪缨,却素以诗礼传教。日后与曹氏宗族姊妹兄弟共处时,不可任性妄为,与人起争执。

“三曰勤俭,纷乱之世,骄奢淫逸自是取亡之道,莫自恃养尊之躯,惰于起居而崇华尚丽。曹公素来以俭持家,不可有违制命。

“四曰贤德,见贤思齐,有德乃馨。虽为女子,犹须治学,熟读《列女》,谨记《女诫》,聆母氏善教,受师保明训。德之不修,学之不讲,谓己贤良淑德,可乎?

“五曰明慧,通达事理,机警应变,此诚明哲保身之义也。叔父不求你有甚于男子之才智,不泯然于庸人,如是而已。列此五诫,汝可烂记于心否?”

我静静地望着高台上排排褐色牌位,端正地磕了一个头,又对着崔琰再拜。

“缨儿谨遵叔父教诲。”

降此乱世,我早已身不由己,即便照做了,大抵也不免于陷入另一种绝境罢。

若我真能一字不落践行这十字箴言,倒堪称封建妇女模范了。

我知道,日后还有族权、父权、夫权、神权四座大山等着我。

见我神情颓靡,崔琰冷笑道:

“今日汝虽归我崔门,不月却将入曹氏之闼,认外族为亲,断宗室之义,有一点汝务必明晓:吾与汝并无半分叔侄之情,吾躬自教训,传汝家学,只因汝父为吾兄而已矣!”

唉,何必说这些狠话故意激我呢?

我会当真的。

我知道叔父您不喜欢我。

我也不喜欢您。

我只敢在心里说道。

次日,叔父命我和胞弟铖儿换上了粗麻布所制的斩衰丧服,并引我们姐弟二人,驾车出北郭,前往三里外一处小丘。

叔父说,那里埋葬着我今世的生身父母。

正是初春时节,天气风云变幻,刚出城不久,天上就飘起迷蒙小雨。

道路渐渐有些泥泞,但崔琰仍命仆夫驱车,坚持让我们姐弟二人冒雨上坟。

冀州常年遭受战火荼蘼,一路行来,沿途村舍,一如那夜崔琰在曹操帐下所说的,那样凋零破败。雨越下越大,道旁随处可见无处避雨一身泥泞的乞人,他们有些患了重病,倚着断墙不住地哀吟,让我听得心慌。

清河郡郊外惨状提醒着我生存来之不易,我顿时消散了不少杞人忧天的焦虑。

人活着,真像造物者随意摆弄的一场游戏。

去年此时,我犹是拄杖行乞中的一员,今时今刻,却能穿着干干净净的衣裳,坐在能遮风挡雨的帷幔车内。

那再过几年呢?再过几年的雨天,我又在哪里?

颠簸了良久,终于登上小丘,叔父打起青伞,拉着我和铖儿一同下了马车。

墓园荒草萋萋,雨中仅有两块冰冷的墓碑赫然站立。

“阿姊……铖儿怕……”

铖儿一头扎进我怀里,止不住地掩面啜泣,惹得我也两眼湿润。

铖儿像极了我前世那未成年的弟弟。

当年父亲被送去殡仪馆后,我们回到家中,满心疲惫,只瘫在床上,他沉默了一天,突然失声痛哭,用被子遮住脸,悲恸地说:

“姐,我们没有爸爸了啊——”

每每忆及此处,五脏崩摧,心肝裂断。

这个世界还给我留了一个骨肉至亲,算不算格外仁慈?

可我自身难保,将来崔氏一族顶柱遭曹操屠戮时,我哪里又有十足的把握能护他周全?

叔父给我递过一把伞,我点头接过,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铖儿不怕,别哭,有阿姊在。”

我忍着不让眼泪落下,拉着他的手来到墓碑前,把伞扔在地上。

“乖,听阿姊的话,来,咱们跪下,给阿翁阿母磕三个头——”

铖儿抽噎着,小小脸庞上雨泪纵横,他认真问我:

“阿姊,铖儿自出生时便没了阿母,也不记得翁翁的模样,是不是他们都不喜欢铖儿……是不是,因为铖儿,翁翁和阿母才死掉的?”

铖儿不过十岁,就已意识到死亡的含义,这么多年没有生身父母陪伴成长,他又是怎么过来的呢?

喉咙里哽噎得难受,我悲戚地将他紧紧抱住,劝慰道:

“不许胡说!铖儿是阿翁阿母独子,将来可是咱家的顶梁柱,不准再哭鼻子了,仔细教他们听见!”

这话果然管用,铖儿听了,瞬间噤声,似小鸡啄米般点头。

和铖儿磕头毕,头顶忽晴,仰头一看,原是崔琰上前,将自己的伞给了我们避雨。

这个角度下的崔琰,似乎苍老许多,神情也再不似府中那般肃然。

雨水打湿了他的长衫,仆夫撑伞也被他逐开。

他就给我们姐弟二人打着伞,自言自语道:

“兄长,阿瓠回来了,愚弟无能,未能尽早寻其还家,致使划入别家族录,琰心惭愧,将来不论发生何事,琰都会尽全力护她周全。

“铖儿今年,十岁有馀,也快要长大了……兄长与阿嫂在天之灵,且请放心,琰定视若己出,助其成家立业,自开门户,不令兄长后继无人。”

崔琰的话不多,可他声泪俱下,教我十分感慨,一时陷入沉思。

素来威重端仪的清河崔公,入情深处,原也会似寻常长辈般动容。

早春的冷风,吹打在脸颊还是有些疼,在淅淅沥沥的雨中,我第一次完成了对今世父母的祭拜。

自叔父被曹操特辟为别驾,且世子亲自登门送礼后,族中亲眷无不亲附拜谒,莫说本县,就是邻县乡绅士族,都纷纷遣人携礼登门。其中缘由,不言而喻。

我每日素服,跟着叔父学着打点府中上下事宜,一来二往,也接触了不少崔氏族人。

没过几日,叔父崔琰便返还南皮去了。

临行前,族里有位名唤崔林的世叔前来饯别,他也不日将去赴任,据说是被曹操征召为邬县县长。崔林家贫,崔琰便遣车马送他这位从弟赴任就职,谁知崔林坚决拒绝,执意徒步远赴邬县。

我向叔母细细打听了些,方知:清河崔氏一族子弟中,凡通才学者,皆被曹操征辟入仕,或为地方官吏,或为司空府掾属。这位名唤崔林的世叔,并无甚名望,连妻家族人都看不起,可叔父却认定他大器晚成,遂给曹操上书力荐。

看来,果真应了曹丕当初所说,曹操确实采纳了军祭酒郭嘉征召四州名士之策。

这一策,不单牢牢握住我崔氏一族的命脉,更设天网收罗青、幽、冀、并四州才俊,进一步巩固了曹氏北方政权。

四州名士,尽入曹操彀中矣!

我不明白,所谓君臣,究竟是利益交换,还是棋手与棋子的关系呢?

到底什么,才是我崔氏一族最后保命的筹码?

我这个崔家长房长女,又是曹家养女,以后置身于两家血腥的刀刃间,必不能独善其身,更别提救下叔父崔琰的性命了。

可我仍相信渺茫的希望,我不得不思量崔家未来前途,不得不为自己的亲人考虑。

冷眼旁观历史,我做不到。

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

春天,似乎是象征着无限希望的。

前庭棠梨树终于迎来花开时节,白茫茫一片,真好看。

不知何时起,清河县的孩童们开始传诵赞美曹操功绩的童谣。

冀州郡县,虽不比江南小桥流水人家宁静,闾阎街巷,却有稚子身着补丁衣裳,嬉戏打闹,在春光里苦中作乐。战事初平,河北各州郡百废待兴,处处可见土木修缮场景。

连我,也趁着春天,拼命修补这些年落下的学识。

当年踏出崔府大门,一走就是九年,如今的崔府,已经大变样了。

阿翁阿母的屋子很干净,只是再没人住过。

我幼时乘凉的小榻上,还挂着旧色的帘帐,褪色奁盒里,还藏着我当年扔掉的拨浪鼓。

书房多了许多从未见过的书,还有一把陈旧的桐木琴。

听叔母讲,叔父少时性情朴讷,极好击剑,又尚武事,如今半屋的剑谱兵书,倒是极好的证明。我摸着它们上面积攒的灰尘,只觉委实可惜,忽而心下一动,起了闲时抄录的念头。

除却书架上封藏的剑谱兵书,剩余便是郑玄的各种儒经注释抄本,譬若《毛诗传笺》《周礼注》《礼经注》《小戴礼记注》,另外,竟然还有《古文尚书注》《论语注》等后世已经亡佚的郑玄经注!对比了下叔父案上字迹,我确定无疑:这里所有郑注抄本,都是叔父崔琰亲笔所录!

我颤巍巍捧起那一卷卷竹简,说不出话来。

虽然,我这二十一世纪的学渣,对汉代经学并不十分感兴趣,但能亲眼见到一千八百年前最初的郑学抄本,也是一份难以描述的幸福呢!

那日,带着对名儒叔父崔琰的敬畏,我莫名对这些儒经起了兴致。

其实,多年流离,早已消减了不少心浮气躁之性,我左右翻覆,竟看得入迷,恨不得一日之内尽吸纳进腹中,连府中仆婢呼唤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我渐渐接纳了这个时代的主流读物,开始像一名真正的古代读书人一样,每天在窗下读书,从最基础的《论语》《韩诗》读起,再读《礼》《书》《易》《孝》《春秋》。

而每当这时,胞弟铖儿都会很安静坐在案旁,摆弄匕首,兀自看些剑谱。

铖儿在外人面前比较木讷,私下同我一处时,却是十分顽皮爱笑的。其实他机灵得很,身形虽瘦弱,却最喜舞刀弄剑,几次我看他一人玩耍时都觉着危险,他却嘿嘿地笑道:

“‘兵者,凶器也’,可铖儿不怕。铖儿长大后,想当个武艺高强的大将军。”

“为什么想当大将军呢?”

“因为铖儿要保护大家呀。”

傻铖儿,是阿姊会一直保护你啊。

铖儿习武虽有天赋,却不是很爱看书,我反复劝诫他要熟读春秋,尤其是要多看兵书。

“生逢乱世,光凭一身蛮力,可当不了一名合格的将军。”

“铖儿记住了。”

某日,铖儿正诵读《石碏谏宠州吁》,突然停下来问我道:“阿姊,为什么公子州吁有如此多的宠爱,却还不满足呢?”

“贪婪无厌是人心啊,恃宠而骄,犯法获罪,那是咎由自取。”我随口说道。

“那究竟是宠爱错了,还是权势错了呢?”铖儿自言自语嘀咕道,“‘骄奢淫佚,所自邪也。四者之来,宠禄过也’,说得真好!铖儿以后才不做那贪婪之人呢!”

我抿嘴笑着,拿简书轻轻碰了碰他的头:“胡思乱想些什么?将来铖儿做好自己的本分,还怕会犯法获罪么?你还不如想想,铖儿为什么叫‘铖儿’呢?”

“为什么呀?”

我忍俊不禁,思忖片刻,认真回答道:

“‘铖’的本意是一种武器,你看它是不是有一个‘金’字和一个‘成’字?一则,精诚所加,金石为亏,预示铖儿只要诚心处世,将来定能感天动地;二则,汝心为金,则坚不可摧。铖儿本人若是块金子,将来总有一日会发光的,哪里还怕会埋没在这乱世呢?”

铖儿笑着点点头,两眼放光似的,自顾自手舞足蹈。

“铖儿一定是一块纯金!一定!”

……

暮春时节,每日除了胡乱拨琴,读书自娱,我还须担起督管府中弟弟们读书的重任来。叔父家的两个堂弟,年长的唤锐儿,年幼的唤铭儿,分别只有八岁和四岁,而铖儿也不过十岁。府中除了他们兄弟三个,还有两名外姓男童,也才总角之龄。他们是叔父的友人公孙方、宋阶之遗孤,叔父视若己出。其中,公孙方当年曾与崔琰一道从学郑玄。

故而,为了他们五个“混世魔王”的学业,我还真花了不少心思。

我托匠人造来许多稀奇古怪的玩具,当作用功学礼、学乐、学射、学御、学书、学数的奖励。没想到,弹弓、陀螺、风车、毽子、纸鸢、九连环、竹蜻蜓这些,竟然早就在这个时代便流行了,而华容道这样重排九宫的游戏,貌似可以追溯到数千年前的河图洛书文明,更别提什么秋千、空竹、蹴鞠、击壤、拨浪鼓、鲁班锁、陶响球、鸠车竹马了。

我黔驴技穷,只对古代工匠的智慧佩服得五体投地。

即便如此,弟弟们还是十分欢喜,因为以前叔父在家,可从不许他们玩弄这些“奇巧杂物”。如今我造了出来,辟出后院一块场地,专门供他们作耍,他们别提有多高兴了!

古代念书的小朋友,缺乏课间休息,如今,他们能从我这个阿姊这里,得到不少游戏的乐趣,自然在夫子授课时,也很认真听讲。于是我成功说服叔母,让她替我们隐瞒此事。

每日傍晚,看着弟弟们在后院追逐打闹,玩得不亦乐乎,心里真的无比宁静。

可有时,看着铖儿天真烂漫的笑脸,我又不禁背过身,偷偷抹泪。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这样的欢乐,绝不会长久,往后数年,我都将与这些骨肉至亲分别,隔着巍巍公府高墙,一月难以相见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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