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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蔡琰

一行人很快便从东阁行至四方场,建章台上家眷早已毕至,筵席设在了观楼前处开阔的平台。四面席座,卞夫人携曹银、曹节东向坐;曹丕、曹植、曹冲等公子南向坐;环氏、杜氏、尹氏、孙氏等姬妾则西向侍;北向席座无主,独设一席一案,唯有两名执扇女婢跪坐侯侍左右;至于邴原、陈群、陈琳、杨修、刘桢等一干文臣,则于次阶小台群席落座。

我和秦纯分别坐在了曹银曹节身后,其他姬妾女儿皆分坐于西向座后排。见我面红耳赤喝醉的模样,卞夫人显然十分不悦,可宴席已开,她也暂时作罢。

倒是曹银冷冷刮了我一眼。

难得与曹银见面,许是待嫁的缘故,时隔数月,她的妆容也较从前更为成熟了,眉眼画得多了几分凌厉之气。

司空府一改往常饮食的俭朴,食案前摆满了各式瓜果与酒食:有杨梅脆李等时令鲜果,有芝麻馅和胡桃仁馅的胡饼、烤熟的牛肉、炖好的羊肉汤、鲜美的鲤鱼汤……宴会即将开始,众宾谈笑风生,声音嘈杂,只听阶下家仆传来一句报语,将这片喧哗的气氛打破:

“蔡伯喈女到——”

我饧眼醉醺,从袖口下抬起头时,只远望见阶下徐徐露出一个瘦巍巍的人影,身披素衣,头梳堕马髻,步履稳持地拾级而上。

若有书香盈心腹,岁月何曾败美人,那是一张憔悴却风韵犹存的脸,远远隔着,如见冰山,还有清幽的椒兰香气伴着南风吹来。

“真美啊——”我小声自语,傻笑着托起烫红的脸颊,一旁的秦纯也看呆了眼。

她是一眼就能看出有故事的人,不过是刚入三十的华年,却比曹府年轻姬妾都要老态几分,我明白,那并不仅是常年风沙吹打的缘故。这位清清冷冷的女子,最美的年华被葬送在了匈奴草原上,饱受了多少不为人知的悲伤与屈辱,而今款款落座,紧眉落眸,一一应答卞氏寒暄之语,仍旧举止有仪,不负名门风度。她坐在那儿,仿佛更像是前朝奉诏出塞和亲的公主,而今衣锦还乡来省亲。

后排姬妾开始窃窃私语,我知道她们在谈论什么,只充耳不闻,静静地用欣赏的眼光打量这位名垂千古的才女蔡文姬。

卞夫人对蔡琰嘘寒问暖,跟两姐妹间絮叨家常一般亲密。

“司空有令,命我好生照顾夫人,唯恐招待不周,略备此薄宴,聊表诚心。本是寻常家宴,阶下宾客亦来相贺,还望夫人莫要拘束。夫人既嫁与董都尉,安顿在这邺城,炎夏难耐,数此三月,不如暂居司空府避暑,廊庑缦回,多生妙趣,府中更有一众女眷,可与夫人相伴。”

“谢夫人盛情,然妾身不过一外人,践足贵府,恐多添扰。”

卞夫人指着我和曹节等人说道:“尝闻夫人才德兼具,府中女娃礼教尚缺,故有此不情之请。我已于别院给夫人安顿了一处庭院,平日无事,便叫这些女娃们跟从夫人习礼读诗。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既如此,妾身谨遵夫人之命。”

闻得此言,我与纯儿相视而笑,暗暗击掌,激动不已。

太好啦!能与建安才女蔡琰共处三月,求之不得!

闲叙后正式开宴,丝竹管弦并作,台上台下皆是歌舞升平。席间宾客纷纷起身,或面西奉卮酒为寿,遥贺曹司空平虏定北;或面南拜礼敬酒,盛赞蔡琰才德承继中郎蔡邕。溢美之词充斥筵席,部分文士所献诗赋,却多为应诏之作,修改痕迹明显,两句不离歌功颂德,三句不离改嫁新夫,五句不离德隆望尊蔡邕,对蔡琰流离之苦,或缄口不言,或轻描淡写,未曾入心。

此宴是欢宴,是邺许两地文士的狂欢盛宴,可我总觉着气氛有些奇怪。直到看见蔡琰淡漠的神情与周遭笑脸格格不入时,我才明白一切。

其实这里的快乐,并不属于她。

其实在封建王权、父权、夫权的幡旌下,她只是建安文人感慨乱离的一种写作对象。

可她是独立的自由体啊,她有她骄傲的才华和品质,文姬归汉,她才是主角,不是她身后的曹司空、蔡中郎和董都尉啊,凭什么在场这些人都看不到呢?

父亲没了,原配丈夫也早亡了,几番改嫁,可倚靠的两个儿子也没了。这里的人们深信“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这里的人们恭维的笑脸背后,仿佛还在嘲弄她那可怜的身世。

我的酒劲很是上头,越上头越容易想太多,痛得只好扶额暗暗叹息。

对于丁仪等人的赋作,蔡琰都一一给予了中肯的评价,末了,她反倒笑着鼓舞众宾客放下诸多顾忌,只管当场畅抒赋情,于是曹丕遂唤仆婢呈上纸墨,一一分发下去,令文士执笔挥墨,当场作诗赋。

不少文士并不擅即兴之作,又恐所作日后不入曹操之眼,且对蔡琰评赋行为多有不屑,便在后台接头交耳,大抵不过议论蔡琰在匈奴时善作文赋的才名,质疑女子文章水平,质疑流传入中原的蔡琰作品皆是倩人代作。

对于这些,蔡琰纷纷装作不曾听到,她神态自若,仍旧礼数周全地与曹府女眷互敬杯觞。我的目光一直未曾离开她的身上,蔡琰便格外注意到了我,报以点头微笑,惊得我连忙收了深情的神色。

此时我的脸尚且未消褪红晕,尤其引人注目,曹丕见我神情慌乱,便笑着招呼过捧砚奉纸的侍婢,不知说了些什么。下一刻,侍婢就朝我走来,为我案前铺下纸笔,我连连摆手,给曹丕眼神暗示,颇有责怪之意,他却只微笑朝我点头。

半柱香的时间,吴质、陈琳等人都在苦觅词句,曹植一气呵成,倒是很快写完,只是揉了纸张又重作,似乎并不满意,而杨修献诗时越过席座,对曹植挥墨如疾风之势起了兴致,遂静候在他身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创作。

丁廙是第一个交卷之人,于是曹丕命其诵读己作,只见丁廙十分自信,离席而出,于方台中央展纸诵读,声情并茂:

伊太宗之令女,禀神惠之自然。

在华年之二八,披邓林之曜鲜。

明六列之尚致,服女史之话言。

参过庭之明训,才朗悟而通玄。

……

惭柏舟于千祀,负冤魂于黄泉。

我羁虏其如昨,经春秋之十二。

忍胡颜之重耻,恐终风之我萃。

咏芳草于万里,想音尘之仿佛。

祈精爽于交梦,终寂寞而不至。

哀我生之何辜,为神灵之所弃。

……

循肤体以深念,叹兰泽之空设。

伫美目于胡望,向凯风而泣血。

念毕,诸宾交头接耳,细声私语,多有褒美之词。最兴奋的当属曹植,他羡慕地遥望着神气十足的丁廙,扭头又附在曹丕耳畔,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毫无疑问,丁廙此赋较之先前东阁三人所作,都要更胜一筹。语言流畅,词藻华丽,盛赞蔡琰传统美德的同时,还细腻刻画人物心理,悲凉气氛渲染得十分浓郁。单他敢于叙写其人生际遇这一点,就足以一压先前所有美颂之文。只是有一处,让我这个现代人听着颇为不适:何谓‘忍胡颜之重耻’?耻不耻辱要你当众提及?

噢,也是,汉廷重宦之贵女,失身蛮虏之地,想必在你们这些老古董眼中,视为失节也不足为奇。不同情被俘者的遭遇本身,反而揪出一个“耻”字来膈应人,丁廙啊,你就算写得再华丽,也丢了创作者的人道主义呢。

你赋中感情是真,才气是真,为争风头、提前凝思撰文,大约也是真的吧。

我一时有些愤懑,且觉得丁廙此赋实在太过悲伤,什么“哀我生之何辜,为神灵之所弃”,令人倒吸一口冷气,看不见希望,且有祈祷神灵庇佑之意。

不,只有女人才最懂女人,女人才最同情女人!

我真想为她发声啊。

可我没有能力啊。

我脑中登时蹦出一连串人名:李白、李清照、秋瑾……

有感于斯景,生乎伤情。突兀的哀伤忽然将我从安宁的曹府生活中惊醒——是啊,是啊,是蔡琰的遭遇提醒着我,我还处在汉末乱世!我还没有改变原来的命运啊!

乱离的世界,谁又能幸免?

我试图从脑海中捞捕出后世相应的诗句,既是想对蔡琰说些什么,也是想宽慰自我以排解酒后无法吐露的悲伤。于是我托着额头,抓起案几上的笔,在手间转悠,凝神静思,不知不觉间已在纸上乱写下一片片简体墨字……

香过一柱,文士们依次念过了各自的诗赋,在我走神之际,曹丕曹植也念完了他们的《蔡伯喈女赋》,颇得宾客捧赞。

“缨妹,轮到你了。”曹丕浅浅笑。

“啊?”

被曹丕吓得酒醒了大半,我愣愣地将笔头抵在额间,尴尬一笑:“二哥,放过我吧,缨儿不会作赋,此番,委实不敢在蔡夫人面前卖弄……”

蔡琰淡淡地笑了:“无妨,姑娘不必拘束。”

小曹节调皮,转过身来,一眼就瞄到了我纸上的字迹,大声笑道:“子桓哥哥!阿姊写了好多好多呢!”

我连忙给曹节使眼色,还试图遮住乱写的文字。可曹丕眼神之意,倒像是在暗示给我表现的机会。

心是好的,但是,喂!我这些诗词都是后世的啊!不是我写的啊!我早就发过誓不抄袭别人,这都写着玩的,怎么办!怎么办!这下玩大了,肠子都悔青了……何晏等公子,见我如此窘态,纷纷投来嘲讽的目光。

“好妹妹,别谦虚了,宴上不可失礼,快快出席,念给大家听听。”曹丕催促道。

心跳飞快,可我只好慢吞吞地起身,深吸一气,在众人目光注视下,向着蔡琰作了一揖,然后展卷始诵,在原来默写的诗句基础上胡乱加了几个“兮”字,磕磕绊绊地念起来:

酃酒美兮斗十千,盘羞珍兮直万钱。

停杯箸兮不能食,首四顾兮心茫然。

忆昔年兮远胡地,伤我生兮经乱离。

渡黄河兮冰塞川,登太行兮雪满山。

帷裳舞兮玉车舆,悲满怀兮载不动。

念幼我之明礼兮,思过庭而受训。

既工书于隶章兮,又精益乎律吕。

何眷眷之憔悴兮?愍绵绵乎弱子。

仙邀我之登云兮,神恍恍而欲去。

曳霓裳而升天兮,驾鸿雁以高飞。

忽俯视兮雒阳川,地茫茫兮走胡兵。

狼烟漫兮中原火,风吹泪兮过两京。

腥血流兮涂野草,豺狼妄兮尽冠缨。

花溅泪兮感罹难,鸟惊心兮恨戮民。

其实念到这里,已经结束了,后面只潦草地抄了几句宋词。可当我高举着纸张,掩住半张脸,才发现众宾反应都十分冷漠,甚至还有掩袖偷笑的,令我一时很是难堪。

吴质笑了:“此亦可称为赋邪?”

路粹:“遣词虽好,诚无章法可言。”

丁仪:“姑娘会些笔墨,已属难得,然终难比诸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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