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尚彻底被我吸引住了,他放下耳杯,敛容正色,认真听我说讲。
“四曰混战——‘远交近攻’。《战国策》中范睢曾谓昭襄王曰‘王不如远交而近攻,得寸,则王之寸;得尺,亦王之尺也’,此言名扬古今,想必诸位尽皆知晓了。诚如是,向来混战之局,纵横捭阖之中,各自取利。远不可攻,而可以利相结;近者交之,反使变生肘腑。此乃居劣势所用之计,欲谋攻伐近前,必交好周边。
“五曰并战——‘树上开花’。树本无花,却可人制假花而装饰之,望者不细查则不易觉,花树交相辉映,盖善造声势,以压敌军。此所谓‘借局布势,力小势大。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也’。
“六曰败战——‘走为上计’,”我顿了顿,皱眉笑道,“此计为最下,乃万不得已之时所用。若逢生死攸关,寡不敌众,与其硬拼,莫若避其锋芒,或撤退、或求和、或降服,伺机而逃。留得青山,不怕没柴——”
我用木柴拱了拱火堆,补充道:“舍小保大,有时,自投罗网亦是一种求生之计。”
……
六计说毕,风声呼啸,烈火舞动。
众人听得入神,一时鸦雀无声,我将户扇放回地上,看了眼曹植,只见他颔首斟酒,独自酌饮,不置一词;小曹冲托着腮帮子,若有所思;夏侯尚仍旧冰着脸,用惊异的眼神直打量着我,像不认识我似的;曹丕倒是拍掌浅笑:
“甚好甚好,说得甚好,待父亲还归邺城,察检诸子学业时,子嘤,你无忧矣。”
我心“咯噔”一声:险些忘了,曹操对我这个义女有所寄望,归来时定然会严苛察检我的女学的。若我能展露胜似公子之才,可否放过女红织素这些么?
“只是,二哥很想知道,所谓檀公是谁?剩余二十九计又是哪些?”
“说来话长,其余诸多计谋,我也记不太清了。”我装傻笑道。
明后两年的事,你叫我怎敢轻易说出“上屋抽梯”、“连环计”、“苦肉计”这些故事呢?
我继续吆喝着,引众人聊些军事、历史的话题,不知为何,我的口舌突然变得有些拙笨,倒也无甚遮拦,趁着宴欢,胡言乱语,几位兄长和妹妹被我逗得十分欢乐。
我们大家欢愉着,边吃烤肉,边饮肉汤,边聊家常,觥筹交错。四周火光通亮,守卫持戈,立于各帐前,抬头但见,夜空黑幕一片,漫天纷扬着小雪,若飞絮轻舞,山顶寒风乍起,篝火前的我们宴饮正兴,只觉得愈发温暖。
宴兴须臾间了却,心底空落落的,倒徒生寂寞之感。我深感此情此景,不知他年,可还有机会再与席间众兄妹重开此宴。
秦纯忽然深情低吟起《邶风》中某句:“习习谷风,以阴以雨。黾勉同心,不宜有怒。采葑采菲,无以下体?德音莫违,及尔同死……”
她的双眸在黑夜里愈发晶莹,映照出熊熊火光。
“才不是谷风呢!”我抱着向时盛酒的陶壶,若有嗔意,撅起嘴来大声分辩道,“是山风!是山风!夜吹山风……白天吹的……才是谷风,这可是高考地理基础常识哦!我都记得,我都记得……”
兄妹们都笑我一人喝得烂醉,又开始说胡话,哪还有半分公府女子的仪态。
正是酒酣耳热之际,只觉双脸通红,我拽紧了白狐裘衣,双手端起羽觞,放浪轻佻地对着曹丕,吟咏起唐诗: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这是我最爱的一首民诗了,哈哈哈……二哥啊,你酿的葡萄酒,虽比我的烈,到底少了些许甘甜之味。”
曹丕笑着摇了摇头,抿了口热汤,问我:“子嘤,酒过三巡,你可还能再编故事了?”
兄妹们皆笑。
“能啊!我可是高考语文考场编故事的高手!”我猛一扬头,卖着酒疯傻笑,骄傲地说道,“唔——接下来,再给诸位兄弟、诸位妹妹,讲一个……干将莫邪的故事……”
“听过啦!听过啦!就是三王冢的故事嘛!彪儿和阿兄们早在书里读过了!”曹彪笑嘻嘻道。
“嗯?‘三王墓’的故事竟非源自《搜神记》么?”我小声喃喃,晃了晃头,试图令自己清醒些,见周围人都笑眯眯地看着我,遂开颜道:
“那老身这儿,还有个‘白蛇’的故事,你们定然不曾听过——”
“来来,快说快说——”
于是,我醉醺醺地跟他们细细讲起了白娘子与许仙的爱情故事,愈讲愈起劲,还手舞足蹈:
“据说那雒阳邙山,曾有一条巨蛇,高丈馀,长百尺,化身女子之形,与一书生相恋,为一高僧所阻,遂决洛水以注雒城……”
……
良久方将白蛇传的故事道完,彼时风雪皆休住,炭火都将烧尽,夜已入二更天,我和节儿相互倚靠在一处,其余人也都困得直打哈欠。节儿痴痴地问我:
“阿姊,世间竟会有如此痴情的女子么?”
“当然有了……”
我醉得迷糊,只觉得在雪地篝火前,全身滚烫。倏而,微微睁了睁疲倦的双眼,在偷看了对面的曹植一眼后,又闭上了。
人生最享受的,或许就是现在这种酒劲上来后头晕微醺的感觉吧,迷迷糊糊懵懵懂懂,疲惫得说不出话儿,蜷缩着靠在同性身旁。这里十分静谧,温度刚刚好,周围都是可以交心的好朋友。像被放在一个小摇篮里,像母亲温暖的手掌在抚摸着你,安静不动地低声地说:“放心吧,这儿准保暖和。”
黑夜是安静祥和美妙的天堂,世界放慢了脚步,篝火停止了燃烧,这儿没有烦恼,这儿只有甜蜜的泪水从眼角滑落。
兄弟们都有些醉意了,曹真指着我笑道:“崔妹妹,你不会便是那白蛇变化的,特来与我们众兄弟讲说的吧?”
众人皆笑。
曹丕挽臂:“她呀,哪里像是从南阳徒行而来,倒像先朝的太史公般,游历过各州名山大川,什么翁妪之谈、击辕之歌,可都采集来邺城了!”
“哎——二哥可真说对了!”
我陡然睁开双眼,疯笑道:“我崔缨正有歌儿想为诸位兄长弟妹们献唱呢!”
“什么歌儿呢?节儿也要学!”小曹节迫不及待高高举起了右手。
我用双手将白狐裘衣拢起,龇牙笑道:“哈哈,你们不知道,极南之地,有一种语言,名叫‘粤语’,它同你们这儿的话,可有渊源了呢……”
仰头望向天空,不知不觉间,我竟噙起了泪,单咬起下唇——远处几颗微渺的星星,还有拂过面庞的一阵清风,我清醒不少,却仍是呆呆地说道:
“那粤地往下,有一宝岛,岛上有一才子,作词赋曲,和他的伙伴们,留下了一首十分动人的粤曲,名曰《海阔天空》……”
四周静悄悄一片,只有最后仅剩的柴薪燃烧的声响,“滋滋啦啦”,它们仿佛在做最后的努力,予以火边的人们光明与温暖。
我十分酒醉又十分清醒,安坐在席,拍掌打着节拍,沉浸于律吕之中,前世粤语名歌,再次从我的嘴中唱出,又是那开首熟悉的词句:
“今天我/寒夜里看雪飘过……”
开始随着这歌,只是轻轻地唱,后来沉浸其间,久违的乡音触动着我的心弦,便情不自禁,渐渐地放开,我纵情地唱!恣意地唱!悲情地唱!欢乐地唱!自豪地唱!
啊,我崔缨,竟是那般深爱着我前世家园的妙曲!
多少诉不尽的苦涩悲凉,多少不可说的柔情傲骨,情不自禁啊,真是情不自禁啊……
“仍然自由自我/永远高唱我歌/走遍千里——”
“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
“背弃了理想/谁人都可以/哪会怕有一天只你共我——”
……
曲终火尽,复生山风,忽来骤雪弥天。
一首来自千年后的慷慨悲歌,如同一樽美酒,再次将众人灌醉,那一刻,所有人都沉默了,知道我不是在疯着与他们玩笑;那一刻,音乐穿越时空,音乐使人类共鸣之能体现得淋漓尽致;那一刻,我恍然明悟,“穿越”到这个时代的,不单是我崔缨这个人的灵魂,还有人类积累的宝贵精神财富,譬如科学,譬如思想,譬如文学、音乐、绘画这些艺术……在前世,音乐曾拯救过无数次我的灵魂,今世,竟又出手搭救了!
我知道,我知道,他们都能听懂的,他们一定都听懂了。
你们看吧,你们看吧,其实我在这个世界,并不孤单的。
“此乐或当为男儿演唱,更显雄浑之力,更有激昂之音,我崔缨不识五音,给诸位献丑了。”
我摊了摊手,笑逐颜开。
朋友们,天空海阔你与我,有朝一日,可会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