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晓得曹操是见我浑身湿漉得可怜,还是被我的言辞打动,或是出于对郭嘉的信赖,他竟与三日前大不相同,准允我拜师之事了。
“既是奉孝属意之徒,孤更有何言?且教此女随你学些谋略罢,只是……”曹操将目光投向后排的崔琰,“季珪,汝可愿令侄从学奉孝,出入行伍之间?”
崔琰慈蔼地看向我,欣慰之余露出几分担忧,但终究还是作揖道:“吾兄女已为成人矣,琰自然从其所愿。”
“谢阿翁、叔父成全!谢郭祭酒收缨儿为徒!”我乐坏了,连磕三个响头。
看来是一箭五雕,今日还幸蒙叔父崔琰的理解与赞赏了!
此时此刻,是个重要时刻!我很兴奋,我很明白,我已经成功打破这个时代教养女性的怪圈——双轨制教育,要么是培养贤妻良母的正统女教,要么是培养妾妓婢仆的特殊教育。
曹操真的选择了第三条路来教养我。
“末将追随曹公十余年,从未见有如此女能言善辩者。公得女如此,实我曹家之幸也。”曹仁朗声笑道。
“回府换身干衣服,去后堂候着吧。”
曹操挥了挥手,招呼侍婢将我领了出去,我施礼作别,对上曹丕的目光,又留恋了郭嘉几眼,然后才慢慢地退堂。
……
梳洗沐浴毕,我静坐在后堂,按捺不住的喜悦占据了我的心田,但不知曹操单独留下我有何深意。
约摸午时二刻,曹操方从前堂踏步而来,我不露声色地迎了上去,帮忙承接外袍。曹操于榻上坐好,仆侍们便有条不紊地将火炉抬前,给铜盆倒上热水。我端手低眉,安安静静地立于一旁,莫名紧张,暗暗推测曹操会用何话来为难我。
曹操将拭脸后的布巾掷于盆沿,一改往常威色,轻声道:
“缨儿,来,为阿翁捶个肩吧。”
我一时有些懵然,不知所措。
“阿……翁?”
“嗯?”曹操和蔼地望着我,朝我招手道,“来——”
我回过神,趋步上前,走到曹操身后,忽然发现他擦脸的布巾都已破旧。犹豫片刻,我伸手给他肩部捶下数拳。
“习武之人了,力气怎还如此之小?”
于是我敲鼓似地加大捶肩的力度。
曹操笑得髭须一抖一抖的,他闭上眼,嘴角轻扬,呼吸虽重,神情却颇为惬意。
前几日发起飙来还跟老虎似的,这会子却温顺如绵羊,真捉摸不透这枭雄的心思。
不过,想到这是我在这个世界第一次给长辈捶肩,倏忽间,我恍若又不觉得自己是在给老虎捶肩了,而是以一个女儿身份,在侍奉至亲的阿翁。曾几何时,我也在某个高楼洋房的沙发上,给某个留着短髭须的中年男子捶过肩膀呢。
“嗯?怎么停下了?往右……再往右些,哎,对了,就是那儿……”
我眼睛红红的,微扬起头,硬把眼泪倒回,继续用力给曹操揉肩……就像前世小时候给曾祖母揉的一样。
又过了半晌,曹操才发话道:
“缨儿,自你入府以来,为父都不曾与你单独交谈,今日倒是个不错的机会……”
他用右掌拍了拍我的手背,深情道:“这几年征伐在外,无暇在府看照于你,但你终究不曾让孤失望。吾心甚慰。”
认识曹操那么久,我竟然今日才留心注意到——他的左掌有块好大的火灼的伤疤。那手常年紧握剑戟,也生了不少老茧,跟眼角鱼纹一起,尽显身主沧桑。
曹操嘘寒问暖,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我闲谈着,火炉里四散着暖气,气氛十分融洽。我们像真父女一样相处,有很多瞬间几乎令我忘了生死忧患,只笑得合不拢嘴。末了,曹操还命人端来午膳,置于食案之上,让我与他对座而食,我突然紧张起来,低下了头。
曹操莞尔一笑:“孤又非猛虎,汝何以惧我?”
我缄默不语。
曹操给我碗中盛满了肉汤,款款说道:“闻汝数月以来,精工巧制,跟府中诸位兄弟姊妹相融甚洽。”
我点了点头,小心接过汤盅。
曹操眯起眼睛,问我:“你可知,孤当年为何收你入府?”
“崔缨不知。”
“不,你知,”曹操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来了句,“孤向来识人很准,当年初见你时,便觉得你与中原女子颇为不同,且让孤想起一位故人。”
“故人?”
我倒吸一口冷气,警惕地瞟了他一眼。
只见曹操扶案而起,朝窗而立,双手反剪,看着窗外蒙蒙雨景,不住叹息。
“当年孤的军中,曾有一人,极好武事,又深晓兵法,能将兵率众,浴血奋战,是除了文若与奉孝外,孤最为信赖之人。你工书擅文,虽不能披甲上马,然言行胆魄,却是与他如出一辙的。可惜,后来……他背叛了孤,孤遂将他处决了。”
嚯,曹营竟有这等人物?缘何我前世闻所未闻?那看来,是死在曹操发家之初了。
我鼓起勇气,吞吞吐吐地说道:“阿翁……缨儿虽无巾帼女将之本领,但跟郭祭酒学些兵法军事,还是能与阿翁出入行伍,为阿翁分忧的。”
“那缨儿以后的婚配之事呢?”
冷不丁一句话吓得我打了个寒噤,曹操突然转过头来,平静地说道:
“数日前,子桓家宴中之事,孤已知。”
心提到了嗓子眼,我微微抬头,正与他的一双眼睛对上。
“你喜欢子桓吗?”
我嘴皮颤了颤,差点没笑出来,我果断摇了摇头。——还以为曹操的人听见我们阿姊妹的对话了呢。
“哦……”曹操继续踱步,悠悠道,“听闻你与植儿关系不错,那日你从子桓府里回去后,可想明白些什么?”
我心咯噔一声,脸色煞白,明白曹操什么都知道了。
等等,冷静!冷静!让我冷静地想想怎么应答……目前曹操心中的最佳继承人无疑是曹冲,他应该忌惮诸子私下结交世家大族的,也绝不会允许我崔缨在婚姻上有什么自己的想法的,倘若我坦言从前总总,定然是会犯曹操之忌的。可即便辩白了,他也未必会信。
好个曹孟德,好个试探,你已经对我一心想拜郭嘉为师起疑心了吧。
“为何不说话?”曹操语气变冷。
我连忙端手伏拜:“缨儿不敢心生他念,缨儿虽已及笄待字,却已拜郭祭酒为师,自今往,缨儿只愿逐步茁壮为阿翁帐下一女策士,婚配之事——”我咬咬牙,“全凭阿翁作主!”
曹操振了振衣袖,似从书案上拾起一物,他慢悠悠地回到席上,抬手将我扶起,又递给我面前一卷竹简。我仰头看向曹操,愣了愣,并不敢接。
“孤少时亦好兵法,征战近二十载,略作了些行军用师的要妙之道,约十万馀言,此乃第一册,他日看完,还可来找孤拿。”
我松了口气,满是感激地接下兵书,连连道谢。如果我没猜错,这就是后世亡佚的大名鼎鼎的《孟德新书》!
曹操又给我夹了一碗的菜,仍旧换回慈善的面容,可我却还是战战兢兢。
“汤几凉矣,快喝吧。缨儿欲与公子般成才,孤拭目以待。
“回去拾好东西来,孤已吩咐子桓,他会领你去奉孝府中。
“奉孝啊,他还年轻,他是最懂孤之人,也是孤欲托以后事之臣,你在他府中住下了,定要悉心侍奉,视其为父,认真治学;冲儿是孤的心头肉,对刑狱之事颇上心,与奉孝走得也近,常常替那些死囚或重刑之人复查案情,他倒也曾跟孤提请,拜奉孝为师。待战事稍平,我让冲儿同你一道在奉孝府中学习!”
我松下紧绷的心弦,嘴唇微颤,探出手来,动起碗筷。
听完曹操“肺腑之言”,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说不出的难受,却不敢告诉他,那残酷的历史真相:
曹操,你知不知道,一年之后,待你战事稍平,北方初定,你最亲密的臣子和儿子,都将永远离你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