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你。”我抢白道。
他沿榻轻轻坐下。
“我常常听到坊间有很多人议论您,所以对您很熟悉。”
他仍保持微笑。
“他们都说,‘诸葛智多近妖’;他们说,你善用奇兵以退曹军,将夏侯惇和曹仁打得落荒而逃;他们还说,你出使江东,舌战群儒,联刘抗曹。所以我很崇拜你……噢,对了,我是南阳长大的,所以我听过你的名字。”
“那如今你见了我,觉得我与常人,有何不同么?可是有四只眼睛两张嘴?”
我摇摇头:“崔缨今日方知,诸葛孔明不是神明,而是像一个童话。”
“童话?那是何物?”
“就是给童子们讲的故事。”
诸葛亮忍俊不禁。
“你是真的。”
“我当然是真的。”
“可有人说你是假的。”
“谁?”
“千年后的小孩儿。”
这下诸葛亮彻底被我逗笑了,笑得胡子一颤一颤。
“哈哈,姑娘说笑了,千年身后事,我等岂能得知呢?”
我呆呆地看着他,一点也笑不出来,索性直奔话题道:
“先生此刻来,还是跟昨夜刘皇叔一般说辞么?”
“不,”没想到诸葛亮果断否定了,“是杨夙,托我好生将你看照。”
再次听到熟悉的名字,我心一紧,哑着嗓子,颤声说道:
“我不能回去,我宁愿死在你们的屠刀下。”
“姑娘既说是‘不能’而非‘不想’,那自然是想回去的。在下很好奇,姑娘既守名节不愿为我刘氏做事,缘何又不愿回那江北富贵温柔乡去呢?”
我鼻头一酸,俨然将诸葛亮当成了郭嘉那般可说得真心话的长辈。
“先生不知,我为曹氏所困,实有不得已之苦衷。”
“亮听闻,姑娘身出名门,涉猎文武,对时政亦有所见地,较寻常闺秀有过之而不及。曹操者,当世之王莽也,令叔身后偌大的河北士族,固为操之囊中物矣,不足奇也。”
我点头黯然:“正是如此,我崔氏一族才如履薄冰。可我所忧思者,远不止于此。世道不公,道德崩坏,说什么巧诈宁拙诚,一生以天下为己任的儒家正人君子反倒颠沛流离,郁郁而终。我恨这儒教描绘的理想世界,你们这个时代吃人!而我也被人吃!缨时时觉着生不如死,苟活全无滋味……”
“世之艰辛,非独君一人也。姑娘仍有父母兄弟需要看照,怎可说起这种糊涂话?”
“我没有了,”我突然痛哭起来,“我很想念我的爸爸妈妈……”
诸葛亮沉默了很久,但我想他大致了解了我的话。于是长叹一息,温和地讲起了世事之理,聊为人处世,也聊王道与霸道。那时悲伤上劲,我并不以为意,后来许多年后,却时时忆起。
诸葛亮提起杨夙曾同他说起四个字。
“哪四个?”
“天命难违。”
“……”我看着此刻诸葛亮坚定的眼神,愈发落寞了。他大概不知,杨夙这话,原本是为了宽解数十年后的孔明。可此时风华正茂的孔明,正双目炯炯地对我说道:
“姑娘,生逢乱世,若无本事救得他人,求得自保,亦是本事。杨叔夜,他待你如亲人。还是莫要辜负了他的一番好意罢!”
“先生可知这天命,未必独指人民之运命,犹可谓‘仁义道德’不可行诸人性之泽也?”
“何意?”
“这天下,本就是偌大的逐鹿猎场,人人皆是猎人,利器皆要争夺方可到手。而做猎人不一定能活,但做鬼一定可以无情无义,同时无痛无伤。常听人言‘王纲失道,群英并起,龙战虎争,终归真主,此盖天命去就之道也’。顺应天命,意在以法代儒,罢旧礼黜旧乐,我欲吃人,却非伤及他人,而乃顽冥不固之自己。”
“一日为士,终身为士!”诸葛亮冷冷地看着我的眼睛,毫不犹豫地说道,“恃强凌弱者固然可恨,但处心积虑阴谋算计之人更为憎怖。”
“比起天下太平,阴谋算计又算什么?”
诸葛亮止住了,明白再多说也是道不同,于是最后只剩一句: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执允执中’,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我惭愧地闭上了眼。
…………
几天后,在诸葛亮的安排下,我见到了闻讯赶来的夏侯尚的妹妹夏侯英。那是个略施粉黛的年轻姑娘,美色惊人,与夏侯尚十分相似。初见我时,她泪落涟涟,像与亲眷重逢般,细说起了当年之事。
原来,当年夏侯英外出樵采遭遇山贼,从悬崖上摔伤,是张飞营救而随军带走。后来夏侯英伤势渐愈,可军已行远,外界又多有山贼和流匪,张飞便迟迟未将她送归。少女在军旅无依无靠,久而久之,也便不了了之。于是当地人便传言夏侯英失踪时,张飞军恰好经过,说是张飞掳走。
“你兄长如今是虎豹骑小将,深得曹丞相欢喜。”
“我听说了。”
“他曾跟我提起过你——”
“……”
“跟我回去吧。”我顾不得背伤,果断抓住她的手腕。
可夏侯英只哭着摇头。
“怎么,你不愿意吗?”
她仍旧哭着摇头。
“崔姑娘,我已为人妇,早生有二女一子,在家从父,父死从夫,纵令返乡,亦恐为族人不纳。我……回不去了啊。”
我惊愕极了,神色惶恐,眼前这个不过20出头的女孩,竟然说她已生下三个孩子。可转念我便为自己的愚蠢哭笑不得:像她这样年纪的姑娘,在古代嫁人生子,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吗?而她对我说的这番话,又哪里挑得出一个毛病呢?若勉强她回到曹营,只怕她就是下一个经历母子生离之痛的蔡文姬。
夏侯英哭着将一块写满字的方巾塞在我掌心,然后紧紧握住我的手。
“请务必代我转告,就说‘伯仁哥,英儿真的好想你,但是,对不住,对不住’……就够了……”
她说得直哽咽,伏在榻沿又怕碰疼遍体鳞伤的我,看着夏侯英哭得梨花带雨,我终于忍不住也呜咽哭出声来。
“好了好了,缨妹妹,不难过了,日子还得过,是我失态了……适才听你说我阿兄他们都过得很好,快跟我说说罢,我叔父和我那些个弟弟们怎么样了?还有啊,谯县如今是不是很富庶,再没有饥荒了?许都那个地方你去过的对吗?在邺城的丞相府,是不是很热闹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