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门后人,未承先人遗志,与浊世逆流,狷介狂生耳。我更多还是佩服此人文章微言大义,体气高妙,是与扬雄、班固同俦也。”
“气?”我不禁笑了笑,“独属于乱世文人风骨之气吗?”
“……”曹丕沉默。
“纵然二哥对他赞誉有加,也更多出自朝事考虑。孔融有才,参与构陷孔融的路粹同样才华横溢。此人少学于蔡邕,官拜尚书郎,转军谘祭酒,典记室,与陈琳相类,实乃丞相文端爪牙。二哥素来与他亲密,可也认为此人文章甚有‘文气’呢。”
收买名士之心,曹操也许不适合做,但作为长子的曹丕必须去做,包括他后来在《典论》“今之文人”的名单中列出孔融,都是曹氏政权收买人心、减轻舆论压力的一种策略。自赤壁归来,我已对世间万事万物都多留了个心眼,也极爱揣测身边人心思了,包括曹植。
话毕,我忽而意识到自己言语过于露骨。
可曹丕出奇地没有介怀我反对曹操诛杀孔融。他只是默默地抱剑倚靠着雕花漆木门,仰观冬夜黯月。
那是今年最后一晚月景。
朔风凛冽,我细看方见,他神情冰冷若霜,双颊因随军南征,早变得干裂色白。
“薄冰当白日,聚毛过猛火,虽欲远害,其势不可。可爱才之心,乃主上必有,录一善则无弃人,采材一用则无弃材。汉礼式微,这是我们所有儒生的悲哀。”
“是啊,寒冰虽素洁,难抗炎日;羽翼虽丰满,火势必摧折,”想起曹植后半生的境遇,很难跟适才瞧见的那张明媚如骄花的脸庞相联系,我不禁黯然垂虚泪,“可缨儿并不太明白二哥言外之意。”
“今夜月色虽寥落,但却清凉,来,二哥再亲手教你舞一段剑法吧——”
“不了,二哥,你赠我的青萍剑,连同你教会我的剑术,一并被我遗落在赤壁江中了。对不起……”
“不要跟我说对不起,”曹丕认真地对我说道,“你上书的那份《三河郡学考》,父亲很是满意,他答应了我,来年开府时可选子嘤你做我的文学属吏,加入二哥府中吧,我能给你和你弟弟想要的仕宦地位。”
我不禁浑身发冷,半天才吐出一句话:
“缨儿尽心郡国学校之事,并不为功名,只为我的心。”
“教化之事你又能干到什么地步呢?”
“开私塾,在邺城只收贫家子弟,为丞相网罗更多俊杰。”
“法者,主之柄;吏者,民之命。从事刑律之事最适合你,也是先祭酒郭军师的遗愿。”
“我家先生只有我幸福快乐这唯一遗愿。”我愈发失望得有些不耐烦了。
“与子建么?”曹丕问。
我低下头,不敢去看他。
“府中上下都知你与子建的事,可母亲却不喜这种私定终身之行,而子建更是年轻气盛,待你好并不意味着他真正爱上了你……我是看着他长大的,我知道他就是那种天生悲悯心重的君子,既软弱又自傲,极好骋文采。他给你写的一篇又一篇的情诗我看了,大有仿拟桓灵时期文人赋作的痕迹,也就是说,子建很多时候对你的感情更多出于一种同情,你明白么?只有成熟稳重的男子才懂得呵护妹妹你那敏感柔软的心肠,才能给你想要的‘幸福快乐’啊。”
“……”面对曹丕施压的压力,我的心理防线不堪一击,“不,不是这样的,他说过我很特别的……”
“特别到‘非你不可’么?”曹丕浅笑,“首先我母亲那关你便过不了。”
我哽咽住了。曹丕说得没错,我年初就开始筹备给卞夫人缝制的一件过冬的寒衣,历经万难终于缝得还算看得过去,可卞夫人并不买账,甚至怒斥我不安本分,前线战事吃紧,我却用昂贵的金丝制衣。她不知道,我没有花相府中一枚五铢钱,都是数月来自己绵薄的薪禄换取的。
“子嘤啊,你本是二哥我的人,怎能不与我同心,助我一臂之力呢?这些年,我难道只得到了一个白眼狼妹妹么?”
“对不起……”见曹丕已把话挑明,我歉意渐涌,双眼失神。
“不要对不起,我要你崔缨对得起——”曹丕突然拉拽我下堂,将剑柄塞在我手里,一招一式,亲自再教我舞剑。
“鼎以希出而世重之,釜铛常用而世轻之。教化学官唾手可得,高位要职难得。此剑若权柄,人若不握于手中,便永无自信之力,性命为人掌,谈何‘文气’谈何‘风骨’?妹妹生有此殊才,唯有顺势登高,方可保家族长兴,彼时,世间男子,便如尘埃般可供你择选留弃。”
月色隐隐,寒风习习。那夜,弯月如一把锋锐的勾镰,深深扎痛了我的心,连带着痛的,还有被曹丕用力拽紧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