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的冠礼开始时,我仍困在曹丕府出不去,索性就一直在屋内躺着,什么事也不做。直到午时三刻,也不见曹植上门来找我。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子建,你就真一点察觉不到我的恐惧吗?真的就一切‘还为时尚早’吗?二十而立,我们还能有几年相处的时光呢?”我在榻上暗暗想着,侧躺面壁,饮泣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似有人抚过我肩背。
“已是未时初刻了,还不起来么?”是甄妤的声音。
泪痕在脸上虽已风干,却残留着火辣辣的疼,甄妤见我如此委屈模样,怜惜不已,将我一把揽入怀中。
“好妹妹,洗把脸,冠礼已毕,出门去瞧瞧子建吧。”
“二哥准我出府了吗?”
“嗯。”
“为什么呢?”
“丞相设宴招待谯沛来的乡人,在北场举行了击鞠赛,齐家女眷皆可去一观。这主意,还是新来的夏侯家的姑娘提议的。”
“这几日府里人都在谈论的夏侯家的姑娘,都说她模样十分标致,大夫人更是有意给子建许婚。阿嫂,你也听说了吗?”
“是的,我们都见过了。但我们家缨儿也不差啊,快准备准备吧,子建若能见着你,会很高兴的。”甄妤静谧地笑着,轻柔地挽起睡帐薄纱,她素手佩戴的银色臂钏交相碰撞,发出玲玲悦耳的声响。
我仰面望着甄氏那张姣好的面容,呆住了眼。
……
与甄氏同乘马车来到城北校武场,那个在司空府时光无数次午后与曹植骑马的地方,如今挤满了家眷与宾客,曹家的,夏侯家的,将府与侯府的内臣亲眷……一切都变得如此陌生。不知不觉,丞相府陌生的面孔已经越来越多,叫不出名字的姬妾,在你脚边乱跑的曹小公子,同样也认不得你是谁。
北场辽阔,一落车驾,我便直奔军帐方向走去。帐间人影幢幢,我闪躲着,兜兜转转,只想寻找曹植的身影,终于在蓦然回首时,望见他与夏侯威在栅栏外行走。
刚行完冠礼的曹植,脸妆未卸,皓齿丹唇,发髻高盘,一只手抱着衣冠,与夏侯威边走边聊,欢声笑语,另一只手还在空中比划着。几日不见,他今天看起来格外精神,姿容愈发俊逸了,只是浓粉厚妆,让我顿感陌生,停住了脚步,只敢默默跟着。
“……在你心中,她是怎样的呢?”忽而听见夏侯威这样问道。
曹植笑道:“‘茂矣美矣,诸好备矣。盛矣丽矣,难测究矣。上古既无,世所未见,瑰姿玮态,不可胜赞’。说不清为什么,当年并不觉美丽,只是朝夕相处,越发觉得她新奇有趣了。”
谁“新奇有趣”?谁“世所未见”?是新来的夏侯渊长女么!?我醋意顿生,摸着军帐,紧跟其后。
“作为兄弟,我说些实在话,姨母那儿是道大关。听你讲述从前桩桩件件,她缺点甚多,更不像寻常闺秀。这样的女子,情绪多变,敏感柔弱,你放心每日相伴枕侧么?”
“她似乎很懂我的心志,很爱读我的诗赋,偶尔也与我共论天下纵横之事。不像个闺绣女子,倒像个胭脂兰粉的君子。她既对我深情,我自不负她一片女儿痴心。这便是我的回答。”
“可那姑娘虚荣心好胜心极强,骨子里确是极爱珠玉玩物、华服美饰的,只是幼年经历,使她时时克制着罢了。”
曹植停住脚步,正色道:“这些年,她很不容易,不要在背后议论她了。”
夏侯威笑着摇摇头,用胳膊肘碰了碰曹植。即便举了孝廉,夏侯威还是一副游侠装束,虽年小曹植三岁,体格却比曹植魁梧健壮得多,一身正气,好像什么自炫自媚的千年妖精在他面前,都能立刻现出原形。他的背影,像极了年轻时的杨夙。
两人继续走远,直至入帐中去了。
被一语戳中肺腑,我怔在原地,久久不能清醒。
是,我崔缨从来都不是不爱漂亮衣服的女人,恰恰相反,我是世界上最爱穿漂亮衣服的那种人。因为幼年的穷困,使我无法满足物质的需求,而随着阅历的增长,审美的提高,资源的增多,满足了基本的生存需要之后,我便会迫不及待地追求更高的审美层次。我崔缨对于物质的追求欲望,就像是干柴烈火,一点就着。这一年来的心境变化,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可是曹植,同样是与友人论及婚恋终身大事。
这一次,他选择了在外人面前,维护我的颜面。
春天的日光有些刺眼,是为什么呢?好像有些滚烫的东西流下来了,又是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