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泽希打开十五号房间的红色房门,龙宁正坐在摇椅上,低头在活页纸上写写算算,假装没在等他。快餐店纸袋仍放在一边。龙泽希知道她一定饿了,便拿出汉堡和薯条,在桌上备好餐巾纸和晚餐。
“食物都凉了。”龙泽希说。
“你早该习惯了。”她语气显得十分疏远。
“你要先洗个澡吗?”龙泽希也礼貌地问。
“你先洗吧。”她埋首于数字中,蹙着眉心。
就价格而言,房间干净得物超所值,棕色系装潢,一台海信电视机大约和龙宁年龄相仿。房里摆饰着灯笼、流苏吊灯、瓷俑和静物油画,还铺着印花桌巾。印度厚绒毛地毯,贴有森林风景图案的壁纸,家具则由涂有厚厚清漆、看不出木材纹理的富美家耐火板制成。
龙泽希看了看浴室,贴着宛如五十年代风格的粉红色和白色瓷砖,水槽上放着泡沬塑料漱口杯和小块丽莎美容皂。但最让他感动的是窗台上那朵塑料红玫瑰,显然有人费尽心思,试图以最小的代价让陌生旅客感受最多的温馨。他不知多少客人会留意这些,也许在四十年前那个注重礼仪的时代,人们更加在意对生活细节的讲究和关照。
龙泽希放下马桶盖,坐在上面脱掉脏靴,又和一身的纽扣、挂钩一通奋战,终于将脏衣服全都褪到地板上。接着他开始淋浴,直到身体暖和,焦烧味和死亡气息被驱除干净。龙泽希穿着虹市医学院旧T恤走出浴室,看见龙宁正忙着敲击电脑键盘。
“发生什么事了?”龙泽希拉开一罐啤酒,往沙发上一坐,问她。
“只是随便逛逛,反正也没事做。”她说,“但这场大火真的很诡异,泽希,似乎并不是汽油引起的。”
龙泽希没做声。
“而且有人葬身火海,死在主卧的浴室里。没错吧,是在晚上八点。怎么会有这种事?”
他也不知道。
“我不明白,难道在她刷牙时忽然起了火?”龙宁瞪着龙泽希,“然后呢?她就傻站在那里等死?”她顿了顿,活动一下酸痛的肩膀,“告诉我怎么回事,泽希,你是专家。”
“我无法回答你,宁宁。”龙泽希说。
“各位女士先生,你们瞧瞧,闻名世界的专家龙泽希医生也有找不到答案的时候。”她十分恼火。“十九匹马,”她继续说,“是谁在照顾它们?秦浩并没有自己的马夫。为什么会有一匹逃走?那匹黑色小种马……”
“你怎么知道它是公的?”这时有人敲门,“谁?”龙泽希隔着房门问。
“喂,是我。”罗诺气喘吁吁地嚷道。
龙泽希开门让她进来,从表情来看她有最新消息要公布。
“秦浩还活得好好的。”她说。
“他在哪里?”龙泽希困惑地问。
“他出去旅行了,听到消息后立刻飞了回来。目前人在鼓浪屿,对火灾的事没有一点头绪,也不清楚那名受害者是谁。”罗诺说。
“他为什么会在鼓浪屿?”龙泽希问,一边暗忖飞到这个位于厦市的偏远城镇要多少时间。
“他的教练住在那里。”
“他的教练?”
“驯马教练,不是举重之类的私人健身教练。”
“原来如此。”
“明天一早我就赶过去,九点钟左右,”她对龙泽希说,“你可以回虹市,或者跟我一起去。”
“一具尸体有待确认身份,我必须和他谈谈,看他究竟了解多少,我想我得跟你一道去。”龙泽希又问龙宁:“你希望继续担任我们英勇的直升机驾驶员,还是有办法弄到车子?”
“别想让我再坐直升机,”罗诺应道,“还有,不需要我提醒,你上次和秦浩的谈话是不欢而散吧?”
“不记得了。”龙泽希说。他确实忘了,就为是否该把某些案件的细节透露给媒体之类的事情,龙泽希和他不知发生过多少次龃龉。
“我可不敢保证秦浩也像你一样,泽希。不请我喝杯啤酒吗?”
“奇怪,你居然没有带酒过来。”龙宁说着继续敲击键盘。
罗诺径自走向冰箱拿了罐啤酒,“如果你问我的意见,”她说,“我会说,情况并没有改变。”
“什么情况?”龙宁头也不抬。
“秦浩是这起案件的幕后黑手。”罗诺将打开的啤酒搁在咖啡桌上,走到门前握着门把停了下来,“事发当时他正好在旅行,这未免太巧了,”她说着伸了伸懒腰,“他一定找人替自己下手,比如花钱收买,”她从衬衫口袋掏出烟盒抖出一根烟,往嘴里一塞,“这兔崽子只在乎这些。钱,和他名下的产业。”
“拜托,罗诺。”龙泽希抱怨道。要她闭嘴赶紧离开,可她毫不理会。
“最糟的是,先不说别的,我们面对的极可能是一桩谋杀案。”她说着打开房门,“我是说你们来这里根本是白忙一场,就像黏在粘蝇纸上的苍蝇,该死,一下子就被绊住了。”
她拿出打火机,香烟随着她的嘴形摆动,“我现在真不想摊上这起案子。你们知道这家伙收买了多少人吗?”罗诺喋喋不休,“法官、警长、消防局长……”
“罗诺,”龙泽希打断她,因为她的话对案子本身没有半点帮助,“你扯得太远了,都到火星上去了。”
她用尚未点燃的香烟指着龙泽希,“等着瞧吧,”跨出房门时他说,“只要牵涉到这家伙,你不到处碰壁才怪。”
“我早就习惯了。”龙泽希说。
“这次可不一样。”她砰地关上房门。
“喂,别把门栓撞坏了。”龙宁在她背后大叫。
“你打算整晚都耗在电脑上吗?”龙泽希问她。
“当然不。”
“时候不早了,我们还有事得谈谈。”龙泽希说。嘉莉的身影在脑海浮现。
“要是我不想谈呢?”她不像在开玩笑。
“无所谓,”龙泽希说,“非谈不可。”
“泽希,如果你是想谈麦文……”
“什么?”龙泽希困惑地问,“怎么会说到麦文?”
“我看得出,你不喜欢她。”
“真是荒谬。”
“你被我看透了。”她又说。
“我和麦文又没什么不快,她和我们要谈的事根本不相干。”龙宁沉默下来,开始脱靴子。
“龙宁,我收到一封嘉莉写的信。”
她迟迟没有回应。
“很诡异的一封短信,带有恐吓意味,是从法庭精神疗养中心寄来的。”龙泽希停顿片刻,看着龙宁把一只靴子脱到粗毛地毯上。“这封信是想告诉我们,她会在受审期间制造大堆麻烦,当然这也不是多么出人意料的事,不过,我……”望着她拽掉湿袜子、揉着苍白的脚掌,龙泽希结巴起来,“我只是觉得,我们应该有心理准备。”
龙宁自顾解了腰带,拉开长裤拉链,像是没听见龙泽希的话。她从头顶脱去脏污的衬衫,扔到地上,只穿着运动胸罩和棉内裤走向浴室。她的身体结实美丽,龙泽希不禁看得呆了,直到听见冲水声。
龙泽希似乎从未留意过她那饱满的嘴唇、胸脯、如猎弓般强健的手臂和双腿,或许因为他始终拒绝正视她的性取向,不肯去了解她的生活方式。一瞬间,她与嘉莉如胶似漆的亲密场景闪过脑海,龙泽希顿觉羞愧、迷惘。一个女人想与我外甥女亲密接触,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龙宁在浴室里待了很久,龙泽希知道她有意如此。她正在苦苦思索该如何应对他们即将讨论的话题。也许她正在生气,一会儿会将怒意一股脑地发泄在他身上,而片刻后她走出浴室时却显得十分冷静。她穿着乐市消防局的T恤——这让他情绪更加低落——身上散发着柠檬的清香。
“我知道这与我无关。”龙泽希望着她T恤前襟的标志说。
“麦文给我的。”她答道。
“哦。”
“你说得没错,泽希,这跟你没关系。”
“我只是在想,你为什么老是不吸取教训……”龙泽希开始生气。
“吸取教训?”她不以为然的表情显然是要蓄意激怒龙泽希。
“关于和同事上床这件事。”
龙泽希爆发了,再也无法压抑自己的情绪。几乎没有证据就妄下定论确实有失公允,但他真的很担心龙宁。
“只是有人送我一件T恤,怎么就忽然变成我跟人家睡觉了?哦,精彩的推理,龙医生,”龙宁也火了,“还有,你没有资格指责别人跟同事上床,也不瞧瞧你现在跟谁住在一起,嗯?”
若非衣着单薄,龙泽希相信她早就冲出去了。她背对龙泽希站着,望着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窗户,一边气呼呼地擦泪。他试图挽回局面,事情发展到这般田地实在不是龙泽希的初衷。
“我们都累了,”龙泽希轻声说,“真是可怕的一天。这下嘉莉可称心了,她果真让我们对立起来。”
龙宁一动不动,只伸手擦着泪水,后背像一堵坚硬的石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