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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麦文的拜访

周一早上,一场狂风暴雨骤临。龙泽希开车到办公室时,一路雨刷急扫,还开了冷风以免车窗上蒙上雾气。打开车窗投代币券的一会儿工夫,他的衣袖就湿了。不巧的是,大楼后门入口处的车库里停着两辆灵车,他只好把车停在外面,花十五分钟冲过停车场,拿钥匙打开大楼正门。后果可想而知,他浑身湿透,头发滴着雨水,走进大楼时鞋子吱嘎作响。

龙泽希先查看日志,确认昨晚是否有新案子进来。一个儿童在自己双亲的床上死亡;一个老妇人死于服药过量;还有一桩牵涉毒品的枪击案发生在位于城市边缘,文化、治安日趋没落的保障性住宅区。多年来,虹市一直名列全美最暴力的城市之一,人口不到三十五万,每年发生的凶案却有一百六十件之多。

探案局成了替罪羊。甚至当龙泽希的办公室公布的统计数据不符合政客期待,或者刑案审理拖沓时,连他也成了谴责对象。类似的非理性态度时常令龙泽希愕然,这些当权者似乎从未想过,有一门学科叫预防医学,这是遏止致命疾病的唯一途径。例如对付小儿麻痹,注射疫苗当然强过事后治疗。龙泽希合上日志,走出办公室,拖着湿漉漉的鞋子穿过空荡荡的走廊。

来到更衣室,龙泽希已经开始发抖,于是迅速脱掉湿黏的套装和衬衫想换上工作服,结果越急越乱。终于套上了实验袍,他拿毛巾擦干头发,随手抚平。镜子里的他看上去是那么疲惫焦虑。最近龙泽希没吃好也没睡足,对咖啡和酒精亦无节制,重重的黑眼圈就是这些恶习的体现,当然,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嘉莉带给他的那些难以消弭的愤怒和恐惧。她的藏身之地尚未被人发现,但在龙泽希心中她似乎无处不在。

接着他来到休息室,看见向来对咖啡避而远之的费丁鹏在冲泡花草茶。他对健康的执着让龙泽希更加沮丧,因为他已经一周多没做运动了。

“早安,龙泽希医生。”他招呼道,似乎心情不错。

“但愿平安,”龙泽希边说边伸手去拿咖啡壶,“目前我们的任务不算重,就交给你了。内部会议由你负责召开,我有很多事得忙。”

费丁鹏身着法式袖口的黄色衬衫和折痕笔直的黑色长裤,配以色彩鲜明的领带,显得神清气爽。他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散发出令人愉悦的气息,连鞋子都擦得锃亮。和他不同,费丁鹏从来不会让周围环境干扰自己对健康的重视。

“真不明白你是怎么做到的,”我上下打量着他说,“丁鹏,难道你从来没有情绪上的困扰,比如沮丧或者压力,或因酷爱巧克力、香烟、威士忌这些东西而苦恼?”

“一旦我开始放纵就会对自己的健康过分忧虑,”他啜着花草茶,透过水雾看着龙泽希说,“这样反而不好。”

随即他陷入了沉思。

“你的话让我想起,我最恶劣的行为大概是忽略了老婆孩子,找各种借口不回家。我实在是个不知体贴的混蛋,他们也因此对我怨恨了好—阵。所以说,其实我也有自我毁灭的倾向。但我向你保证,”他又说,“如果你能抽出时间来快走、骑车、做做俯卧撑或腹背运动,肯定会有意外收获。”他说着走开了,又加了句:“身体就是天然吗啡,不是吗?”

“谢了。”龙泽希目送他离去,很后悔自己提起这个话题。

刚在办公桌前坐下,罗小小便出现了。她头发别在脑后,一身利落的深蓝色套装十分符合高层管理人员的身份。

“我不知道你在这里,”她把一份口录文件放在书柜上,“管制局的麦文刚打来了电话。”

“哦,”这激起了龙泽希的兴趣,“有事吗?”

“她说她要到沪市度周末,走之前想和你见个面。”

“什么时候?想谈什么?”龙泽希开始在文件上签名。

“她说待会儿就到。”罗小小说。

龙泽希错愕地抬起头。

“她是在车里打的电话,要我转达你,她正在乐园附近,二三十分钟后到达。”罗小小解释道。

“那么一定是有要紧事。”龙泽希喃喃着,打开一盒玻片。然后掀去显微镜的塑料套,打开照明灯。

“你不必勉强自己见她,”一向对龙泽希呵护备至的罗小小说,“她又没有预约,也没问你是否有空。”

龙泽希把一块玻片放在显微镜台上,透过镜头观看玻片上的胰脏切片,那些本应干缩的粉红色细胞周边透明且疤痕斑斑。

“毒素消散得很快,”龙泽希对罗小小说,然后换上另一块玻片,“丙酮除外,”他补充道,“那是葡萄糖不完全代谢的副产品。肾脏的近端曲细小管内衬细胞有高压渗透性空泡化现象,意味着这些细胞不是粉红色的立方体,而是清澈、鼓胀并有所扩张。”

“又是桑恩。”罗小小阴郁地说。

“另外,从他的长期病历报告中我们发现他的呼吸有水果甜味,还有体重降低,干渴尿频等症状,全是胰岛素缺乏的临床表现。倒不是说我不相信祈祷,但至少不像他的家人告诉记者的那样。”

桑恩是个十一岁的男孩,于八周前死亡。父母是基督教科学会成员。对于他的死因,龙泽希一开始就非常肯定,但保险起见还是等到进—步的化验报告完成以后再确认。简单来说,这个男孩的死是没有受到妥善的医疗照顾所致。而他身为基督教科学会成员的父母极力抗拒验尸,并在电视上指控龙泽希对其儿子的遗体进行宗教迫害及损毁。

罗小小理解这么长时间以来龙泽希对这起案件的感受,她说:“你想给他们打电话吗?”

“我想尽快了结,是的,我要打。”

她在关于桑恩的一大叠厚厚的文件里翻找,草草记下一个电话号码给龙泽希。“祝好运。”她说着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他拨出电话,忐忑不安。“昆恩太太?”接听的是一个女人。

“我就是。”

“我是龙泽希医生。我手上有桑恩的……”

“你把我们害得还不够苦吗?”

“我想你应该愿意知道你儿子为何……”

“我儿子的事不需要你来告诉我。”她打断龙泽希的话。

龙泽希听见有人接过她手中的话筒,心脏狂跳。

“我是昆恩。”这个在宗教信仰自由庇荫下失去儿子的男人说。

“桑恩是因罹患糖尿病,并由严重糖尿病酮酸中毒引发急性肺炎而死的。对你承受的痛苦我表示非常难过,昆恩先生。”

“你们弄错了,误诊了。”

“没有错,昆恩先生,也没有任何失误,”龙泽希竭力压抑着心中的怒意,“我只能建议,万一你的其他孩子也出现和桑恩同样的症状,请一定立刻送医治疗,以免再次遭受不幸……”

“我不需要法医来教我怎么养育小孩,”他冷冷地说,“法庭见,医生。”

非上法庭不可的是你,龙泽希暗想。他知道州政府将会以虐待及疏于照顾儿童的罪名起诉他和他的妻子。

“以后别再打来了。”昆恩先生挂断了电话。

龙泽希心情沉重地将话筒放回原处,抬头看见麦文正站在办公室门外的走廊里,从表情可以看出,刚才的一切她全听见了。

“麦文,请进。”龙泽希说。

“我还以为自己的工作已经够折磨人了呢,”她拿了把椅子在我对面坐下,打量着我,“我知道你不得不面对这种事,但从没亲眼见识过。倒不是说我从不和家属打交道,但至少不必向他们解释他们的亲人是由于气管或肺部吸入浓烟而死。”

“这是最艰难一步。”龙泽希说,一颗心直往下沉。

“你大概是最不受欢迎的信使吧。”

“也不尽然。”龙泽希说,但内心清楚,在他的余生,昆恩先生严厉的斥责将一遍遍在脑海中响起。此刻他脑中充斥着各种声音,激愤、痛楚,甚至责难的呐喊和愤怒的祷告,因为龙泽希愿意聆听,也有勇气碰触他们的伤口。他不想和麦文谈这些,更不愿和她靠得太近。

“我必须打几个电话,”龙泽希说,“你要先喝杯咖啡吗?或者坐一会儿?我猜你对我的新发现会很感兴趣的。”

龙泽希先致电位于首都的京都大学。尽管还不到九点,教务已经到了办公室。他彬彬有礼,但没有提供任何帮助。

“我完全了解你来电的用意,也非常乐于协助,”他说,“不过,没有法院的命令,我们实在无法透露任何学生的个人信息,通过电话透露当然更不可行。”

“谢先生,事关重大的谋杀案。”龙泽希提醒他,耐心正被一点点消磨。

“我了解。”他还是那句话。

事态全无进展。龙泽希无奈地挂断电话,颓丧地将注意力转回麦文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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