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午后,霖雨稍停。
酆城宴平楼临江一侧,挂着“烧锅酒”杏黄招旗的门店前,一位宽袍长袖,头缠纶巾的中年男子正悠然抬步,拾阶而上。
男子约莫三十出头,体型微胖,相貌平庸,面上神情却漫不经心,一副大家气派。
“水清先生又来打酒啊?”柜台后的酒保抬头见他,马上热情招呼。
被称为“水清先生”的男子也不答话,抖了抖他那约摸装得下一头小牛的大衣袖,从腰间解下大肚葫芦,递给柜台后面正对他点头哈腰的酒保,只撂下一句:“烧尖,打满。”
说完便扭过头,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江岸码头。
此时,一艘放下风帆的商船刚刚靠岸,乘客正陆续下船。
乘客中,一名体态婀娜,容貌清艳的妇人,引起了水清先生注意。
从着装看,那该是名道姑。
道姑并非孤身一人,身边还紧随着两名身着鹅黄罩袍,长发梳作流云烟熏的妙龄少女。二女身段窈窕,容貌娇媚,模样相似如一母双胞,引得旁人纷纷侧目,指指点点。
“先生,你的酒。”酒保很快便将葫芦灌满。
水清先生不多言语,朝柜台撂下数枚铜币,甩一下衣袖,转身就走。
他依旧将葫芦挂在腰间,下了台阶,到路边杨树下取了自己的坐骑,踏镫上马,然后再次回头朝码头方向望了一眼。随后嘴角挂着微笑,嘴里“驾”一声,便朝城北去了。
半个时辰后,水清先生已出城五里,来到坐落于牛背坡上的酆城第一名刹三真观。
他将坐骑拴在树下,大大咧咧便进了山门大殿。
此时,一阵琴声正自后殿远远传来,轻音绕梁,恳切动人。
水清先生微微一笑,便循声径往后山内殿而去。
一路上,逢着道士小童,他皆视而不见。
人家对他稽首致意,他却并不回礼;人家唤他名号,他也不出声应酬。但有人跟他打招呼,皆只甩一下他那宽大衣袖,便仰头挺胸,继续往里走。
直到快近虎跳石天音阁,他才张嘴呼唤:“松坡。松坡好自在。”
天音阁建在一块犹如虎扑的突出山岩上,是观里视野最好,甚至可远眺酆城的地方。本观住持平日里常在此间观览山川,参禅悟道。
水清先生嘴里的“松坡”,便正是本观住持。
随着水清的呼唤,琴声戛然而止,一个清朗的声音在上面应道:“俊孺来了?快请上来。”
原来这水清先生姓洪名昇,字俊孺,乃松坡道长好友,此地常来常往,早已毫无拘束。
听闻上面松坡叫他,洪昇嘿嘿笑了两声,便大步流星,登梯而上。
天音阁四面开敞,三方围栏,石阶攀着山岩而建,九曲一拐,来回绕行。阁内光线明媚,设有四方竹榻,摆着长条几案。此时,一名身着青色道袍,头绾发髻的中年道士双手抚在案上,指头轻轻在琴弦间作势跳动却并不弹奏。
松坡道长跟洪昇年龄相仿,形貌却要清瘦得多。
他髻间插一枚铜簪,颌下蓄着一髯短须。那胡须稀稀疏疏,不禁一握。
见洪昇迈步而入,这松坡从竹榻上缓缓直起身,一手拈着胡须,笑嘻嘻望着对方:“我说今日檐下雀嬉,吵闹不休,心想定有客人到访。这不,果然你就来了。”
“真有预见?”洪昇在竹榻上一屁股坐下,对面望着松坡,“确因我来之故?”
“不是你,还能有谁?”松坡问。
“哎哟,怕是另有知音来访,也未可知喔。”
“俊孺何出此言?”
“这第一嘛,与往日相比,今日你琴声里竟有了迫切之意,这绝非因我之故。”洪昇故意看了看松坡,才接着道,“这第二嘛,我来之前刚好有段眼缘,只怕那才是今日雀嬉之应。”
说罢,水清先生嘴角挂着浅笑,一副拿住了把柄的表情。
“看,”他从腰带上解下酒葫芦,放在案上,“我还特地带了酒来,为你道喜。”
“我何喜之有?”松坡一脸茫然。
“道中知己,红粉佳人。有这般人儿来访,还不是喜?”
“我哪有这般人儿来访?”
“这么说,那客人到访,并未事先报请你知晓?或者,不是来你这里的?”
“到底何方客人,快说来听听。”
洪昇眉头一掀,做了个怪相,随即便将此前在码头所见告诉了松坡。
“噢,”松坡缓缓摇头,“确实不知本观近日将有道姑参访。”他说。
“或只是没有提前告知。”洪昇依然坚持自己的判断,“我想,既为同道,远来酆城,不到你这里参访,还能去何处?”
“若是同道途经此地,登门稍作盘亘,倒也不足为奇。”松坡道。
“要不咱俩赌上一赌,看那道姑师徒今日是否来访?”
“此等小事,何必对赌。”松坡不屑一笑。
“我告诉你,等你见到那师徒三个,便不会再说此等小事了。信不信?”洪昇一脸自信,“请相信我的眼睛,此番来者,绝非凡俗之辈。”
“好好好,真有客人,也等到了再说。”松坡抬手一指,“那这酒?”
“就冲你刚才那段悱恻缠绵,荡气回肠的琴韵,也得浮一大白不是。”
“噢,方才只是一时感慨。”
“是啊,就你最多感慨。陌陌春树,花开无主。劳雁啼飞,念念故土……”
松坡起身,挥手打断洪昇,“行了行了,待我去取酒盏。”
“还不快去。”
洪昇一脸得意。
在他看来,这老兄才情旷隽,胸藏抱负,哪像个安分守纪的道士。
没多时,松坡道长便取来酒盏,还带来一袋观里自己种的,他亲自卤煮烤干的花生下酒。
他先与洪昇共饮了一杯,然后才正色道:“这两日我一直在琢磨,要不要跟你说件事,没想尚未琢磨透彻,你便来了。”
“如此犹豫难定,何事?”
“就是咱俩偷偷修炼那心法之事。”
“还以为啥事呢。”洪昇撇了撇嘴,“好吧,那我倒问你,那法子练得如何?”
“若按你所说的几个阶段,恐怕已在‘留珠’之境。”松坡答道。
“不错啊。进步很快。我说过,这法门就是妙,没骗你吧。”
“这心法的确奇妙。它仿佛能无中生有,绝壁开花。其运行又似长虹贯日,畅通体内奇经八脉毫无阻碍,可说不同于任何一门修炼之法。”
洪昇一脸得意,“怎么样,得好好谢我吧?”
松坡看了看他,脸上不动声色,“不过,正因如此,我才感到担忧。”他说。
“担忧什么?怕被大师知道我已将此法秘授于你?”
“不,我是担忧这法门的来历。”
“嗨,怎么又提此事。”洪昇脸颊一红,“此法虽来自异教,但我跟大师既有师徒之分,便谈不上不光明。至于你偷偷修炼的事,你知我知,只要咱俩不说,谁管。”
“不,你误会了。”松坡摆了摆手,“我是说,此法来得蹊跷,恐不简单。”
“蹊跷?”洪昇一脸茫然,“如何蹊跷?”
“我想,你能不能再跟我好好讲讲当初如何与大师相识,他又如何将此法传授给你的经过。越详细越好。”
洪昇闻言,顿时一脸懵懂,“这,这不早跟你讲过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