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伶和丙儿于是也跟着从坐骑上翻身下来。
李昧转身示意他俩就在殿前等候,然后独自踏上台阶,进了古庙。
大殿里,十二尊泥塑金刚方口怒目,彩绘依然,却是扑满了灰。正中高大耸立的天师神像头戴金冠,手捧符箓,一派仙风道骨。
李昧毕恭毕敬,朝道师祖神位鞠了个躬。
抬起头时,却见道师祖和蔼的脸上倏然闪过一道黑影。那影子正划过塑像眼睑,看起来就像是道师祖忽然眨了下眼睛。
莫非是道师祖对自己的态度甚感满意?
可惜李昧从来不是迂腐之人。
他扬手一挥,一道火苗便对着道师祖似笑非笑的脸庞飞了过去。
“吱。”
一声惊叫。
一道黑影拖着长长的尾巴,从道师祖脑后猛地蹿出。
李昧手到火至。
一团离火瞬间照射在黑影身前。
是只猴子。
尺来长的猕猴目露凶光,咧嘴露出森森白牙,对着李昧呲了一下,随即落地。然后又是一蹿老高,从破了个洞的窗户飞纵而出,转眼就不见了。
如此荒芜破庙,可不会无缘无故钻出一只野猴子。
李昧打少年时便云游四海,对各种江湖伎俩自然见怪不怪。
但他也绝不大意。
离开大殿,李昧叫上等在外面的青伶、丙儿,三人各自牵上坐骑,沿小道继续朝古庙后面林子里寻去。
没走多远,便见前方树林深处,隐约有亮光闪烁。
李昧牵马徐行,一边走,一边轻声咳嗽。
前方大约是一片果林,种得有柚子树和梨树,也有别的树木。
林子并不太密,小道蜿蜒探入林间,延伸至一座八角碑亭,随即戛然而止。
碑亭旁边有棵树干粗壮的老槐树,树下黄土堆就一抔新坟。
此时,一老一少正立于坟前。
老者拄着青竹杖,长袍曳地,白发盘髻,是个佝偻老妪。小的手里提着灯笼,麻衣草鞋,个子不高,是个敦实少年。
那只刚从庙里逃出的猴子,此刻正蹲坐少年肩头,冲李昧发出“吱吱”威胁。
白发老妪脸上爬满皱纹,皮肤焦黄如蜡,就像枯死的树皮。麻衣少年外表看上去还很年幼,不过十岁的样子,可眼神里却全没一点稚气,恶狠狠,冷冰冰,俨然露出两道凶光。
夜半莫遇老,荒郊莫欺少。
白纸灯笼映照墓前,尤显阴森森一片鬼气。
李昧一手掩在嘴边,忽然又是一阵咳嗽。
伴随着他持续的咳嗽声,四周忽然也起了阵阵动静。
那动静起初不大,但似乎受到咳嗽声吸引,正从四周朝这边聚拢过来。
是笑声。
嘻嘻哈哈的笑声,有的远,有的近。笑声好似顽童嬉戏,打打闹闹,吵吵嚷嚷,在柚子树和梨树的树梢间起起落落,飘忽不定。
忽然,少年手中那盏白纸灯笼里的火苗好像也开始闪烁起来。闪着闪着,灯笼竟从一个变成两个,两个变成四个。不过一转眼间,坟前便漂浮着无数白纸灯笼。
灯笼自行向四周飘荡,逐渐扩散到整个树林,好像是为了追寻那些笑声而去。
不一会儿,树林里每一盏飘荡着的白纸灯笼似乎都找到了主人,竟变得规矩起来,正按照某种顺序,或高或低,或远或近开始排列。宛如正有一大队人,每人手里提着一只似的。
很快,透着荧荧之光的白纸灯笼便团团围拢到李昧身边。
每一盏灯笼里似乎都藏着一名小童。
小童不断发笑,笑声随着灯笼飘来飘去,像是变成了会出声的风灯一般。
李昧不再咳嗽,却也不为所动。
他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缓缓抬起,掌心向上,伸出一肘开外。
一朵火苗瞬间跃出掌心,若莲花盛开。
火苗约莫高于手掌三寸,无根无芯,悬而不灭。
随着这朵火苗的出现,刚才还天真烂漫的笑声似乎一下子乱了方寸,灯笼也开始绕着李昧快速旋转。刹那间,笑声变成了哭号,声声刺耳,凄苦哀怨。
整齐旋转的队列随即土崩瓦解。
一时间,高高低低,远远近近,所有灯笼一起怪笑着,簇拥着朝李昧撞来。
离火烛似有生命一般,刚刚感受到危险,便迅疾飞转起来。小小火苗,竟像一把抡圈飞舞的火蛇围着李昧绕行,将每一盏意欲靠近的灯笼瞬间击碎,焚燃。
火焰纷飞,照亮夜空。
待焰尘散去,林子里一时陷入沉寂黑暗,唯有纸灰自空中飘落。
重返掌心的离火闪烁着橘红光芒,微微照亮四周。
此时,老妪和少年已不知去向。
昏暗中,一阵犹如细雨打叶的沙沙声却悄然响起。
李昧收起离火,让自己融入晦暗,也让自己在夜色中能更看得清。
沙沙声正越来越密,越来越清晰,几乎已笼罩在他周围。
但黑暗中却看不见有任何东西靠近。
除了声音。
不过一瞬间,如同二月雪挂枝,寒露草尖霜。
四周一枝一叶都变得晶晶闪亮。
是细丝。
不知不觉,缕缕不知何来的细丝已织成弥天囚笼,将李昧困于千丝万缕之中。
紧跟着,透过朦胧丝笼,不知从何处忽然又传来一阵凄美幽怨,催人生悲的歌声——
“君披铁甲衣,辞乡为王征,妾且弄杼机,日日待君归。君死卧沙场,妾远浑不知。蚕丝万千缕,犹在当户织。待到襦衣成,斑斑泪痕湿。”
歌谣句句悲切,字字锥心,却是一个妙龄女子的声音。
李昧眉心本已渐渐聚拢,一只手也微微下垂,两根指头业已竖直。听闻此曲,那两根指头复而放松,渐渐又恢复了微曲自如的状态。
接着,赤炎出手。
“轰。”
熊熊烈焰,瞬间便将一个已然成型的巨大蚕茧一把火烧了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