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刚才那位小徒弟端了茶来,轻轻放在案上,给两人斟了茶,然后默默站在一旁。
松坡不失礼貌地对小徒弟笑了笑,“请让我和你师傅单独谈谈,好吗。”
小徒弟愣了愣,看看朱继,转身进了里屋。
朱继这会儿仍是一脸不解,目光满是狐疑地盯着案上的木盒,轻轻将手放上去摸索。
“道长是不是说,这里面有一柄断剑?”
松坡点点头,示意对方打开木盒。
朱继动手打开木盒,露出里面的剑匣。他又打开剑匣,里面是层油布。
他继续翻开油布。
只一眼,朱继的目光便被油布包裹之物牢牢吸引。
他惊讶地盯着那柄断剑,盯着剑柄上那枚造型别致的新月牙雕,深吸了一口气。
停顿许久,他才缓缓抬头望向松坡,“此剑道长从何得来?”
“家传而来。”松坡平静地回答道。
朱继掩上油布,盖好剑匣,再合上乌木盒盖。
“道长身份尊贵,金口玉言,话可要想好再说。”
虽然言辞依旧颇为客套,但朱继的语气中却不觉多了一份力量,一份警告。
“这么说,师傅认得此剑?”松坡漫不经心地问。
“不错,此剑朱某认得。恐怕,另有许多人也是认得此剑。”
朱继压抑着嗓门,目光冷峻。
松坡意味深长地瞄他一眼,“有何不妥?”
朱继抽动嘴角,“东陵徐氏,道长可曾听说?”
“东陵徐氏,无人不知。”松坡语气平静,波澜不惊,“实不相瞒,贫道恰好也是姓徐。”
“原来道长也姓徐。”
朱继颤抖着下巴,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三年前,他本就有所觉察。
但毕竟以前没见过面,拿不准对方到底是不是他心中猜测之人。
“你刚说的东陵徐氏,可惜,八年前就已举族尽灭。”
他听道长还在继续说。
朱继眼眶微微发红,慨然道:“是啊,徐家已经没人了。”
说着,他还故意看了看松坡的反应。
松坡看在眼里,心知时机已经成熟。
“对了,你是否有位堂弟,名叫朱松?”他忽然问。
“家门不幸,有此不肖子弟。道长何以知道他?”
“我还知道他自幼便被送去盛都,在徐府长大,陪伴徐家三公子读书。”松坡说。
此言一出,朱继双眼瞳孔收缩,神色警惕。
他抬头往大门处看了看,然后侧身以并不征求对方同意的语气对松坡说:“此处不便,道长请随我后屋说话。”说罢,起身不失礼貌地朝松坡鞠了个躬。
松坡笑了笑,站起身,示意前面领路。
朱继拿上那口木盒,领着松坡走出后门,穿越一条狭小过道进入后院。
后院是一栋彼此连通,当中有着天井的高顶大屋。刚进门,一股热气便扑面而来。
朱继领着松坡继续朝里,穿过一座座熊熊燃烧的锻炉,经过一个又一个持钳挥锤的师傅和打着赤膊努力鼓动风炉的学徒,在众人充满揣测的目光中,把客人带到了最后面一间转角处的小屋。
推开房门,便见正对着的墙壁上十分显眼地挂着一幅版画,其画作刀工老辣,入木三分,雕刻着崇山峻岭,以及一大群人牵牛赶马,翻山越岭绵延而行。
版画用料老旧,画框以难得一见的贝壳镶边,显得颇为贵重。
见松坡盯着画看,朱继道:“这是氐人迁徙图,道长认得?”
当然认得,松坡心想。
因为徐家祖祠的照壁上也有这样一幅,同样也是贝壳镶边。
只是他家那幅版画面积更大,所用贝壳数量更多。
“相传氐人出于西海,三皇时期发大水,海升百尺,千里泽国,一支氐人辗转来到戎州,定居东陵藐苍山。其族徐姓,是为藐苍氐人之源。后更多氐人遭受诸国驱赶,流落至戎州,其中两支穷途末路,幸为徐氏收留,得土地以耕种,故认徐氏为主。”
说到这里,松坡将目光离开版画。
“此图为东陵徐氏及其部曲世代相传,以志其源。”
朱继心里起疑,嘴上试探道:“道长果然博闻强识,见多识著。”
松坡淡淡一笑,对此不予置评。
他继续环顾四周。
这里无疑已是整个铁匠铺里最为安静的地方,尽管叮叮当当的锤击声仍清晰可闻。
朱继见状,一边关上房门,一边说:“此处说话方便,道长放心。”
顿了顿,他随即又问:“敢问道长,如何认得我那不争气的堂弟,可是在何处见过?”
松坡不慌不忙,目光再次落在那幅画上,又欣赏了一会儿才转头看向朱继。
“要不,我给你讲讲关于他的事吧。”
朱继一脸疑惑,朝松坡抬了抬手,示意请讲。
松坡微微抬头,将目光投向屋梁。
“当日徐府团团被围,车骑将军麾下参将梁昭为削弱徐府抵抗力量,承诺凡非徐姓者,只要放下武器,皆可免死离开。徐家三公子之近侍朱松为救其主,与其换了衣衫,又系上公子玉带,并把自己的外套披在了主人身上……”
他语气平静,就像在说别人的事。
而此时的朱继心情却难以平静。
他原本以为在那场惨祸中从徐家后门溜走的是他堂弟,是令整个朱家蒙羞的朱松。
氐人尤重传统。数百年来,东陵氐人中朱、莫二姓皆为徐氏部曲。当年朱松弃主逃生,从此杳无音信,大家觉得是因为他没脸在家乡露面,所以再没回来。
若按松坡道长今日所说,那么这位朱家子弟不仅并未背叛徐家,而且还救了自己的主人,尽了应尽之义。
那么……
朱继只觉眼前一亮。
难怪那年一见道长便觉熟悉,不想竟是如此。
朱继心想,自己总算找到了答案。
“那,这剑?”他手捧断剑,语音哽咽。
看着眼前真情流露的朱继,松坡不再隐瞒,道:“那日家父被擒,长兄徐刊率众突围,被堵在桂花巷力战而亡。这柄傲月剑就是当时折断。不过也是命中有数,它终究还是得以被我取回。”
朱继至此已是热泪盈眶,“果然是您,三公子。”
松坡脸上潸然一笑,“对,我就是承蒙朱松相救,八年来苟且偷生的徐家不孝子,徐芾。”
“主公。”
朱继唤了一声,扑通跪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