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城,南荼巷邱宅。
“这么说,其实你是大晋戎州刺史裴尚的女儿?”李昧皱着眉头问。
青伶没有作声,只轻轻点了点头。
“大晋?”丙儿忽然深吸一口气,嘴里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咕哝。
然后他便许久都不再说话。
别说丙儿,当戎州还属于大晋治下时,就连李昧都还未曾出生。
那是将近四十年前的事情了。
青伶抬头偷偷瞄了李昧一眼,心里七上八下。
她决定实言相告,是因为那个令她难以释怀的梦依然在不断重复,让她一次次从梦中惊醒。到最后,她梦里的惊叫连隔壁屋李昧公子都听见了。
对青伶这种异常表现,李昧不敢大意。
他希望这个身份特殊的“小姑娘”能够告诉自己实情。
当然了,他也相信,对于自己的身世,青伶——或是裴莲——自有不愿提及的理由。
对她来说,那是上辈子的恩怨。即便对其他人,如果他们的岁数活得够大,那也已是十分久远的记忆了。这样的记忆,跟现在身边这些人已经没有任何关系。
裴尚是最后一任大晋戎州刺史。八王之乱后,晋庭衰败,北方游牧民族乘机涌入关陇,席卷中原,大批关陇流民为避战乱南下进入戎州。为保戎州安定,裴尚不得不征募东、霸诸郡彪悍善战的氐人入伍,陈兵边境,以阻止更多流民涌入。然而,尚在安抚和遣返流民两个选项中左右为难的他却怎么也没料到,随着双方冲突加剧,他手下以徐举为首的氐人军队,竟与同为氐人的流民领袖李乐结合起来,举起了倒晋义旗。
流民大军声势浩大,连连攻克盛都周边各郡。
那时,裴尚设计引诱李乐赴盛都谈判,以埋伏的弓箭手射杀了李乐。
流民大军随即撤至涪城。此时,李乐四弟李林继任义军领袖,自称大将军、戎州牧。经徐举居中引荐,李林得到青峰山顾延支持,军势复振。在顾延的建议下,流民大军先回头攻取汉定,控制了北原。有了基础之后,李林随即派幼弟李乡向东攻击霸西郡,兵锋直指戎东重镇阆州,又派兄长李乐的两个儿子,骁勇善战的李宕、李盖向西攻击汉嘉郡,孤立盛都。
李宕勇猛无畏,手持铜锤率先登城,一举拿下崇州,却不幸在追敌时死于乱箭之下。
李盖随即接掌大军,乘势迅速荡平汉嘉、汉原两郡,将盛都城团团围住。
同年,李林病故,临终之际,将大权交托给侄子李盖。
李盖勇武有谋,为人豁达,深受义军拥护。年底,盛都西城沦陷,刺史裴尚暂避东城。昔日繁华的盛都,一时间兵荒马乱,尸横遍野。
青伶最近夜夜梦见的,就是此时的一段光景。
待心情稍稍平复一些之后,青伶又接着向李昧坦承了那段最令她难以启齿的经历。
“那日,恩公见青伶魂魄已散,但尚未气绝,而我恰是魂魄尚在,气血已尽,于是便将我的魂魄转移到了青伶身上。”她语带哽咽地说,“之后,恩公便带着我一路到了江州。在江州只是稍作停留,他又带我登上了一条船。我俩沿棘江随船一路东去,最后到了淮州龙吟山。往后数十年,我便一直在那里。直到三年前,恩公说有件事需要我帮忙,这才让我重回了戎州。”
听了青伶的讲述,丙儿抬头看了看公子,又看了看青伶,然后便掰着指头算了起来。
但他算了半天也没算出个结果,于是只得放弃。
“除了总是重复梦见当时盛都兵乱跟你母女侍从的受害经过,这几天,你身上还有没有别的不同寻常的反应?”这时李昧又问。
青伶想了想,摇了摇头,“没有了。”
但她忽然又眨巴着大眼,一副忽然发现的语气说:“噢,对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相貌最近两年也在发生变化,好像正变得越来越像我自己。”
“姑姑,你说的话,我怎么越来越听不懂呐。”
青伶转过头,看着眼巴巴的丙儿,“你有什么听不懂?”
丙儿嘴里一阵嘀咕,“呃,你说,你的相貌正变得像你自己。这个,我就听不懂。”
青伶轻轻叹了口气,“我是个鬼啊。”
“我来替她解释吧。”李昧对丙儿说,“青伶——其实她应该叫裴莲。裴莲死的时候,魂魄附在了另一个人身上。而这个人,就是青伶。从此,裴莲便有了青伶的容貌,青伶的身体。本来,生着青伶相貌的裴莲既不会变老,也再不会改变模样。”
“对呀,鬼灵的模样是不会变的。”丙儿马上又一副很懂的样子道,“那姑姑的相貌又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不知道,可能有两年了。通常来说,一个人的样子如果只是缓慢变化,是不易觉察的。而且我又不是变成了什么陌生模样。三十几年来,虽然我已渐渐习惯了青伶的面孔和身段,但记忆深处还是记得自己原来的样子。所以当我变得越来越像自己,确是未曾留意。”
说到这里,青伶脸上忽然一片红霞。
原来她不仅发现相貌有所变化,而且就连身体似乎也在蠢蠢欲动。她十三岁便有了初潮,随后几年,更是月事频繁。但自从用了青伶的身子,这一生理反应便告停滞了。
三十几年来,她几乎都快忘了那曾经熟悉的体验。
而半年前,青伶的春潮也开始了。
她当时不以为意,认为这就跟自己当年经历过的事情一样,并没有什么特别。还是这次经恩公钟淮提醒,她才忽然意识到,这并非沉寂已久的春情重新复苏,而是全新的开始。
是青伶的开始。
但青伶……莫非在沉睡三十几年后,她突然苏醒了?
“青伶姑姑,那你今年到底多大年纪?”
正在想入非非,青伶忽然听见丙儿又问了句。
她的脸一阵滚烫,此时连忙克制心神,扭头对丙儿道:“死的时候,青伶年方十四,而我那时已经满了十七岁,你自己算咯。”
“哇,这么说,姑姑比公子年纪都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