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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第 10 章

容淖未过多窥探王贵人究竟使出了什么招对付春贵人,左右畅春园内宫就这么大点地方,任何风吹草动都藏不过旁人耳眼。

不过三五日功夫,当宫人交相议论起王贵人好命,再次遇喜的消息时,容淖便知,王贵人与春贵人之争,高下已现。

上次小宴容淖见王贵人,观其面容,未显孕相,就算遇喜,那日子定然极浅。

如此,一切倒是理得通畅了。

王贵人并非浅薄愚钝之人,当日却表现得那般沉不住气,想来是凭着诞育两胎的经验,早早觉察出自己又遇喜怀胎了,所以急着上位封嫔,以免三历母子分离之痛。

宫中多诡谲,婴孩存活格外不易。

就拿如今的大阿哥来说,他名为长子,实则并非皇帝头生之子,而是皇帝的第七个孩子。

因大阿哥上头的六位兄姐尽数早夭,他这才上玉牒、入序齿为长子的。

而且,据闻大阿哥幼时也险些夭折,后来送到宫外臣子家中养了几年,立住了才接回宫中的。

王贵人已生养过两位小阿哥,深知在宫中为母不易,故作迟钝,小意隐瞒孕事,肯定是打算时满三月,胎像坐稳后再行上禀。

可如今不过几日功夫,王贵人身怀有孕的消息便被张扬得人尽皆知。究其因由,八成是王贵人在与春贵人这场暗斗中败北,只能靠肚子里那块肉作为退路,保全自身。

容淖听闻王贵人遇喜的消息时,正左右手对弈,轩窗迎风,茶香萦室。

棋局已到最后抢‘劫’的关头,她左手轻落一枚紫晶围棋子,顺利将‘劫’占为己有。

输赢已见分晓。

容淖兴致缺缺扔下残局,吩咐嘠珞,“挑几样近日御赐下来的首饰绫罗送去当贺仪。对了,王贵人胎像未稳,此时殿外必有太医轮值照顾龙裔,记得让太医把贺仪过过眼。”

“呃……”嘠珞欲言又止,余光扫见容淖神色恹恹,终究没有多言,只心中越发中诧异,公主近来行事越发古怪,简直让人摸不着头脑。

她们与王贵人关系平平,何至相赠贵重的御赐之物为贺仪。

-

王贵人沉脸歪在贵妃榻中,不停抚摸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一呼一吸尽是浊燥,如饱经摧残的花儿,蔫头耷脑。

她输了。

颓势迅疾且毫无还手之力。

小宴那日,她受六公主启发,打算来一出借刀杀人。

趁春贵人根基未稳,果断出击,以绝后患。然后再想办法把锅暗中嫁祸给六公主,拉通贵人下水。

如此,一箭双雕。

唯她得利,从此再无争位威胁,封嫔指日可待。

未曾想,偷鸡不成蚀把米,刚出手便险些把自己搭进去。

若非她以腹中龙裔留作后手,此番怕是得倒|血|霉。

春贵人那个文疯子,为避开她的算计,不仅敢在谈笑间面不改色割下自己一块肉,以求破局;甚至还拖着一身血并不医治,算计好时机,等来了皇帝。让皇帝亲眼目睹她言辞无状,咄咄逼人,戕害嫔妃。

鲜|血|淋|漓的场景太过刺激;雷霆震怒的皇帝更是骇人;外加前路未卜的恐惧……

王贵人闭目沉吸几口气,后脖颈那股凉飕飕的感觉挥之不去,胃里突起翻江倒海,干呕不止,暴戾撕扯碎柔美的面相。

当务之急,已不是谋划封嫔,而是得尽快设法在皇帝面前弥补她‘戕害妃嫔’之过。否则,腹中孩子落地之日,便是她彻底失宠之时。

外间传来宫人小心翼翼禀事的声音,是六公主打发人送遇喜贺仪来了。

说已按公主交代,当面由太医验过,安全无虞,问她可要过目。

“拿进来!”王贵人狰狞一张娇颜,强忍不适,冷眼一一打量过容淖送来的首饰绫罗。

全是从皇帝私库里拿出来的好玩意儿,连礼盒角落里最不起眼那支缉珠蝴蝶簪,亦品相上等,质地粹纯,由十四种宝石攒成,栩栩如生。

王贵人来回摩挲缉珠蝴蝶簪,面沉如水。

这是她第三次遇喜,前两次六公主所赠贺礼十分寻常,毫无特色。

这次,六公主却一反常态,送来了一水儿贵重的御赐之物。

首饰绫罗等皆为外物,又不入口。且因制作工艺精巧,成品娇贵,若真起坏心思内里藏妖,想要伪饰复原,掩人耳目,绝非易事。

饶是如此,六公主还是指明需先由太医当面验看,交割清楚。

这般细致周全,又恰逢如今这关头,由不得王贵人不多想。

——转赠御赐之物,并非六公主阔绰,而是震慑。

或许,六公主早已洞悉她居心不良,为防她在贺礼上动手脚,贼喊捉贼,索性以御赐之物相赠,并嘱太医当面查验。

她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朝记录在册的御赐之物上做手脚,冒犯天威,引来彻查,自寻死路。

王贵人扶住钝钝生疼的脑袋,她想不通,自己究竟是何处露了马脚,才教六公主一眼看穿的。

为防授人以柄,她下手算计春贵人前,甚至未敢过多布置。需知,越是矫饰周全,越易落下疑处。

六公主心窍玲珑,谨慎提防至此,她算是领教了。

幸好,她未依计同时招惹上狠绝如美人蛇的春贵人,与面上不显山露水实则深沉莫测的六公主,而在初出手时便被春贵人摁趴下了。

否则,若引得二人联手共击之,那后果岂止是被皇帝怒叱、责令思过这般简单……

一时间,王贵人百味杂陈,竟由衷升起几分隐秘庆幸,下意识摸上未显怀的肚子,沉吟片刻,灵光一闪,计上心头。

-

北巡前三日,宫人开始张罗归置行李。

虽是乱中有序,但里里外外来往不绝的人影也足够扰人清净了。

难得天际不见晴阳,乌云西坠,夏风呼啸,有暴雨将至的前兆。

容淖带上嘠珞,到照水阁附近一处僻静的修竹水榭里品茗躲闲,打算静赏今夏第一场消暑疾雨。

熏泥小炉,备具煮水,赏茶温杯。

嘠珞入宫多年,性子鲁直未改,茶艺倒大有精益,‘投洗冲’三道做得赏心悦目,淡碧水柱斟入公道杯,悠然如兰桂齐芳。

容淖指尖追逐一抹轻烟描摹,悠然转向朝水榭之外的大丛茂密竹林,忽然扬声,不疾不徐提醒道,“已到分汤了。”

先圣有言,不患寡而患不均,是以品茶有公道杯分汤一说。

斟茶分汤讲究先客后主,从左往右。

——客人。

这犄角旮旯哪来的客人。

嘠珞分汤的动作一顿,抬头。

只见九曲回廊外,竹林深处,悠悠闪出一道人影,仙姿佚貌,绰约清极,恍若天人。

“五公主!”嘠珞双眸圆瞪,不敢置信。

容淖微扶髻上流苏,借势掩住眸中一闪而过的错愕。

她意料之中的‘客人’,可不是五公主。

五公主面无表情行入水榭,径直落座容淖对面,毫不见外执杯品茗。

“……五姐是为画像而来的吧。”除开血脉亲缘,容淖与五公主之间的关系极为单纯,四字便可囊括——互为利用。

先前作为五公主替容淖打听旧事的交换,容淖曾答应为五公主去画舜安颜的长相,奈何中途变故丛生,后又病倒数日,并未遂意行事。

自容淖闭门静养后,再未见过五公主,也未听见五公主只言片语催促。是以,今日五公主背着人找上门的意图,根本不必花心思猜测。

“我应承之事从不视以妄言,只是近来变故颇多,还请五姐宽宥几日。”容淖微不可察往竹林扫了一眼,顾忌五公主颜面,有意含糊其辞,不欲让藏身竹林里的人偷听到五公主的少女心事。

怎料,五公主开口便自己把底掀掉了。

“画像省了,他不配。”五公主垂眸静观最末一泡茶色,氤氲水汽为清傲少女模糊出几分柔和。可她言语间毫不掩饰的讥诮,与这一瞬展现出来的单薄,背道而驰,似笑非笑扯唇。

“你静养多日不曾在皇阿玛面前露脸,有一事可能不知——是我求皇阿玛让他南下任采诗官的。不为躲避眼下丑事,养精蓄锐静待来日上达天听,风光返京;只因江南风花雪月好,浮尘易惹身。”

“……”容淖闻言,明显惊愕。醒神之后,微微一哂,既觉意料之外,又觉情理之中。

五公主目下无尘,枝头抱香寒梅一般的清高人。

她既知晓舜安颜荒唐,便不可认命自甘吹落北风中。

是以,故意迂回行事,把舜安颜弄去南方,任他沾染一身风尘烂事。

届时顺理成章提及退亲,天下口舌只会耻笑舜安颜不识好歹,秉性风流;而不会嘲弄君王金口玉言的赐婚,轻易改弦更张。

“五姐主意极正。”容淖一本正经赞道。

“少与我来这一套。”五公主轻飘飘道,“我来是想问你,是否真心钟意策棱,甘愿远赴塞外漠北。你若不愿,我可替你和亲。”

“咳咳……”

“哐当——”

五公主语出惊人,容淖吓得一口茶呛到嗓子眼里,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嘠珞呆若木鸡,只听一声脆响,手中茶壶摔成一地碎瓷。

“五……五姐,我先送你回去歇着吧。”容淖咳嗽未止,已火急火燎要带五公主离开。

就很离谱,每次她与五公主说起奇奇怪怪的话题,总免不了被人扒墙角。

“我没生病,也未中邪。”五公主姿态端凝,“我仔细思虑过,就算没了舜安颜,以皇玛嬷与皇阿玛对我之爱重,必会替我另择京师望族子弟为婿,保我一世安稳尊贵。京都富贵窝里出来的爷们儿德行,端看舜安颜也现了七八分,他还算是皇阿玛千挑万选出来的。”

“我前半生虽是困束深宫但享尽万千宠爱,若后半生注定裹足内宅与这般男子纠扯收场。那人世这一遭,当真荒谬可笑。”

五公主轻嗤,下颌微扬,那弧线犹如傲气睥睨的白天鹅,“与其如此,我更愿遵循‘南不封王,北不断亲’之祖训,仿效先辈帝女,和亲蒙古,肩挑一国公主职责。”

这一刻的五公主,褪去清高寡漠的皮囊,热忱滚烫得如点将台上挥斥方遒的将士。

容淖眼神微闪,狼狈避开五公主熠熠生辉的眸瞳。

活在朗日下的人,总认为所望远方皆披光芒万丈。

殊不知,浮世万千,各覆表象,一叶障目。

恍然间,这些年往来乾清宫面圣的光影游掠眼前。

容淖无意识抬手去摸自己的脸,斜红敷粉凝在指尖,半分涩然。

“五姐。”容淖抿唇,掩下复杂挣扎,终是正色道,“不是每位帝女,都能活成初唐的平阳昭公主。纵观古今史册,千载光阴,朝代更迭,她是唯一一位当过公主的将军,也是唯一一位以军礼殡葬的女子。”

平阳昭公主乃唐高|祖之女,率领一支‘娘子军’,东征西讨,为唐朝建国立下汗马功劳,其智计勇武,不输男儿。她之一生,是真正的生荣死哀。古往今来,再无帝女能与之比肩。

容淖紧接着,以最平和的姿态,谈及最现实的境遇。

“我朝帝女,无建功立业之机,一生大成皆在为父为民远嫁和亲,稳固外族。但真正落下功绩的,迄今并无一人。瘗玉埋香于塞外草原,骨肉分离终生不见,到头来不过得了史书一笔带过。下降京都,此乃今朝公主梦寐以求之事。五姐若为一时意气走上歪路,来日未免抱憾。”

五公主秉性倨傲,却不心盲武断。以她与容淖的关系评判,容淖这席话实属交浅言深,有冒犯之意。但她听得出容淖句句劝告,发自肺腑,是以并未动怒。

“你方才说起李娘子是‘当过公主的将军’,而非‘当过将军的公主’。想来也明白这二者之间说法差之毫厘,其意却相距千里。”

五公主目中清明,郑重又执着。

“将军威于金戈,公主仅贵出身。我自然清楚我与平阳昭公主不能比,本朝谨守风气更不能与唐时热烈相提并论。我做不成轰轰烈烈的李娘子李将军,能堂堂正正不负公主之名,帝女之责,也不枉落于金玉凤凰窝一遭。”

容淖自认算不上什么好心人,劝告五公主,实乃思及这十余年‘得君看重’的经历,情之所至,一时冲动。

见五公主铁了心意愿和亲蒙古,她也懒得多言。

念起自己还有正事未办,果断抽离情绪,敷衍打发道,“五姐高义。但五姐能否得偿所愿并非你我言谈间便能决定,还是先去找皇阿玛、太后、德妃几位说道商议吧。”

这几位若舍得五公主和亲蒙古,除非天塌下来,被砸坏脑子了。

五公主前一瞬还沉浸在光伟前路中,连带看容淖都顺眼了两分。下一刻便被变脸比翻书还快的容淖毫不留情拖回现实,颇为扫兴。

她睇容淖一眼,拂袖离去前,冷冷甩下两个字,“燕雀!”

容淖恍若未闻,确定五公主离开后,捏杯敲击石桌,响声清脆,“可以出来了。”

竹林窸窸窣窣一阵,片刻后,王贵人颠着一双小脚,护着肚子,谨慎跨过层积的落叶行来。

嘠珞再次目瞪口呆,咽了咽嗓子,愣愣道,“公主,这竹林不会还藏了人吧?”

“说不准。”容淖半真半假应过,莞尔笑开,打发她离开,“眼看这雨要落下来了,你回去取雨具来,我正好与王贵人说说话。”

嘠珞不放心,但拗不过容淖的固执,只得一步三回头离开。

王贵人入得水榭,相互见礼间不动声色打量起容淖。默了默,兀自镇定开口,“我与公主从未通过音信,却不约而同现身此处相见。个中因由你我都心中有数,这默契既已达成,多余闲篇我便不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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