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暮春时节,杨柳依依,繁花点点。一池春水如碧,柳絮杏花飘飞。黛玉湘云一早起来,已吩咐预备好了几色果点,又将各色小调写了出来,绾在壁上。
少时宝钗等人来到,不免各自拈了阄,以“柳絮”为题,作了一回。待得众人作完,看了一回,议了一回,终以衡芜君之令众人拍案叫绝之《临江仙》为首。写道是: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蜂团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
黛玉看向宝钗,只见此时她面色晕红,容光照人,周身难得的透出一股青春气息。摒去所有的成见,不得不说,她是佩服她的。这位有着凤姐的狡黠,探春的精敏,袭人的柔侫的女子,因着柳絮,吟出这样一首大气豪迈的诗词,其意何在?论其家境,实则是“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然其心性使然,身处如此境况,就算面对漫天落红,别人只沉吟光阴似箭,伤春感怀,而她却依然是“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其任随天命,随份从时之性格立现。她牺牲自己的先天热情,以修炼齐家的本领。然而,她亦是一个少女,正是如花般的年纪,面对这随风四处逍遥的柳絮,她亦有一丝向往罢。只是,这向往,只能于一时赋于诗词中,而吟过之后,仍是一个阔达而又遥不可及的梦罢了。
因宝玉交了白卷,众人正笑言怎么罚他,只听窗外竹子上“当啷”一声响,众人启窗瞧时,只见藕官笑嘻嘻拿了一个大蝴蝶风筝道:“好一个齐整的风筝,不知是谁家放断了线,落到我们这里来了。”
探春笑道:“今日天气甚好,又有东风,咱们也拿些风筝来放,岂不热闹好玩?”
此意一提,大家都觉得好,雪雁几个小丫头们早听得这一声,七手八脚都忙着拿风筝出来,宝玉宝钗探春她们也都叫人回去拿了风筝来,一时准备妥当,大家便在园中寻了一个空旷之地,接一放了起来。
黛玉的风筝是一个美人,宝玉的是一个金鱼,宝钗的是一连七个大雁的,其余的有螃蟹,有蜈蚣,有燕子,花鸟虫鱼,什么都有,做工华丽细致。
翠墨带着几个小丫头们在一边嘻嘻哈哈已放了起来。一阵东风吹起,花随风落,而各人的风筝已纷纷摇摇而起。大家仰面而看,几个风筝都起飞到半空中去了。各人忍不住从丫头们手中接过线,自己放了起来。
探春的风筝是一个软翅子大凤凰,宝琴很是喜欢,便不要了自己那个大红蝙蝠,独随着探春边跑边放。黛玉忆起探春曾作过一首灯谜,诗曰:
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
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
似乎在这聪敏卓绝的女子心内,对未来的畅想,总不免如这风筝一般虚浮飘荡罢。黛玉思及此,突然想起,这大观园中,众女子的前途命运,不过都是如这一只只风筝。命运如风,送到哪里就是哪里,哪怕是会掉入泥沼中沾污了青春年华,也是无可奈何。一时间,黛玉心内唏嘘不已。忽而又觉得,自己穿越至此,不免也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似乎这绛珠仙子之精魂,与自己融为一体一般。为何总要如此伤春悲秋?事情未至末尾,总有转寰的余地罢。既有时间枉自嗟叹,不如自强……看着满园春色,黛玉不由摇摇头,摒弃心内不快,重又投入到那热闹当中去了。
紫鹃拉着风筝过来笑道:“这一回的风劲大,姑娘放罢。”黛玉用手帕垫着手,接过线,顿了一顿,果然风紧力大,随着风筝的势将轴子一松,只听一阵豁刺刺响,登时轴子线尽。孰料一阵风紧,那风筝竟挣断线飘摇去了。黛玉眼望着那渐飘渐远的风筝轻叹一声,紫鹃只道是她心疼去了的风筝,笑道:“我们姑娘越发小气了,哪一年不放它几个,这会子又心疼了。这本就是放晦气的物件儿,飞走了才好呢。等我再放。”说着,从身边小丫头手中接过一把西洋小银剪子来,又剪断丫头手中的一根线,又一只风筝飘摇去了。众人皆仰面笑道:“有趣有趣。”
黛玉回过神来,笑道:“这一放虽有趣,只是不忍。”
李纨一旁听见笑道:“放风筝图的是这一乐,所以又说放晦气。没什么可惜了的。”
宝玉过来道:“可惜不知落在那里去了。若落在有人烟处,被小孩子得了还好,若落在荒郊野外无人烟处,我替它寂寞。我便把我这个也放去,教它两个做伴儿罢。”于是也拿过紫鹃手里的剪子剪断自己的风筝线,照先放去。黛玉听他此话甚呆,却也心中一暖。
惜春也嘻嘻笑着跑过来,一把拿过宝玉手里的小剪子,咯噔一声齐根铰断自己那个燕子风筝,笑道:“我也来放放晦气。”只见那风筝飘飘摇摇,只管往后退了去,一时只有鸡蛋大小,展眼只剩了一点黑星,再展眼便不见了。
大家看着有趣,皆一一效仿。宝钗道:“放了这许久,也乏了。且等我们都放了去,大家好散。”说着,看姊妹都放去了。
众人欲散之时,不知谁的小丫头在不远传来一句“这茶花真是好看”,本无什么,却引得宝玉一愣神,忽而说道:“今儿一早芸儿送来两盆茶花甚是好看,因出来得急忙,倒忘了。看这天色尚早,大家不妨到我那院里瞧瞧去,一面赏花,一面解乏,可好?”
大家听说有花可赏,心猜定不是俗物,遂都忘了疲乏,很有兴致。于是一行人随之一径去了怡红院。
果然在那屋檐之下台阶之上,亭亭摆放着两盆茶花。只见那花大于牡丹,烁日蒸霞。一株五彩斑斓,花瓣有红有白,有紫有黄,极是繁复艳丽;另一株则素净许多,只是白瓣上洒有点点红斑,如温婉女子,泪光点点,心有戚戚,更是脱俗。
众人见果真不凡,都围之称赏一番。有喜爱那富丽堂皇者,有怜爱那娇俏文雅者,众说不一。
宝玉见姐妹皆面露赞叹之色,不由十分欣喜,又见黛玉似在细究那株白茶,便走过去笑道:“妹妹喜欢这株,倒是和我一样呢。”
黛玉看了看他,问道:“你可知这花叫作什么名儿?”
宝玉道:“并不知的。芸儿送来的时候也没说。妹妹可是认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