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半弯淡月升上中天,斜照大地,薄云朦胧,疏星零布,夜色催更,四下寂静。
听朝小阁里,雕花架子床上铺着青色的锻被,一个黑衣的男子半倚着窗栏,时不时喝口酒,落拓不羁的脸上隐露沉醉的神色。
忽地,他动作一顿,意味不明地挑了挑眉,翻身起来,溜溜达达走到窗边,推开半敞的窗子。
整个甄府都是仿江南样式的,从小阁二楼临窗而看,所见之处竹林成片,绿意盎然,依稀可以看到对面甄侦所在的筑夕小阁已经熄了灯。
他微微侧头,目光落在靠窗的几棵茂盛的竹子上。
有清风飒然而过,吹得四周竹摇影动,寂寂而响,有人长身玉立,足尖轻点竹枝一梢,竹叶颤动,他的身形竟没有丝毫波动,唯有衣带当风,长发飘拂,暗蓝的墨线掐绣的衣袍几乎将人隐没在浓墨般的夜色中。
两人静静对视一眼,旋即,苏日暮悠哉悠哉地拎着酒坛子回身,走向房子中的漆花圆桌。
那人脚下轻点,就如一片竹叶似的越过了窗子,袍袖拂动,敞开的窗户已经无声无息地阖回原来半敞的模样了。
苏日暮在桌上摆好两个杯子,转身,电光火石的那瞬息,一只修长的手,袭向他的喉咙。
他不紧不慢,并指一格,将那只手生生往旁带偏,对方瞬间手腕翻转,单单一手五指之间,变拳为扣,苏日暮的手柔弱无骨般避了开去,其后再化为掌势,打向那人左肩,却见那人眉峰一挑,于无声处平移几步,让对方的攻势落空。
他轻轻一笑,“别来无恙吧?闻离。”
两盏海棠灯将屋内照得通亮,那人站在灯火下,墨色的长发垂泻而下,露出一张俊极无匹的颜容,长眉掠鬓如远山,寒潭漆眸如曜石,萧疏丰峻风姿端凛,腰间别着一把银白森寒的长剑,淡立间,龙章凤姿的睥睨之势,文风武骨的傲骨之魄。
这才是当世人人叹止的永宁王,阜远舟。
“不算今天这倒霉催的话,”苏日暮眼梢勾起,收手回身坐下,倒了一杯酒,轻轻一推,稳稳滑到桌子的另一边,“不装疯卖傻了?”
那口气,竟是熟稔的很。
“谁说我没疯?”阜远舟坐在他对面,举起那杯酒浅酌一口,碧青的酒液沾在朱色的唇边,他唇角一勾,言笑晏晏,偏生那笑诡异得紧,“所以,小心点,别被我杀了。”
苏日暮闻言一蹙眉,“你在搞什么鬼?”
“我能搞什么鬼?”阜远舟反问。
苏日暮没好气道:“我不就闷家里喝了半个月酒么,一出来天都变了,皇帝都给换了一个,好不容易打听到你还没被新帝斩了,还住在皇宫里没出来,正准备去看看你,赵衡就咋咋呼呼跑来说你疯了,结果你居然带着皇帝来找我麻烦,二话不说就动手,你是看小生有多不顺眼啊?还装不认识,奇葩了你!”
帝位之争算是宫廷公开的秘史,官员们知道阜远舟得了疯症,也不会随口乱传,但是平民百姓知道的只是永宁王受伤,而天仪帝宅心仁厚留他在宫中养伤,传来传去,苏日暮还以为他被皇上软禁了呢!
一开始看到那样诡异的阜远舟他差点就忍不住把人抓来研究研究了,幸好他反应得快,不然就在皇帝面前暴露他们的关系了,亏他以为这家伙真的疯了,动手的时候没怎么认真,谁知阜远舟的武功不退反进,险些打他个措手不及。
阜远舟没有一点抱歉的意思,只用四个字打发他了,“身不由己。”
苏大才子可不是那么好打发的,在桌子下面踹他一脚,“说清楚点。”
阜远舟无奈,把手摊了过去,直接将脉门交给他,“自己看。”
苏日暮给他把了把脉,当下就是眼神一寒,“老大还是老/二干的?”
“怎么会是我大皇兄?”阜远舟皱了眉头,道。
那杯毒酒是阜崇临给的,至于他的疯症……
“哟,几个月不见,那位圣上怎么成你宝贝了?”对方语气里维护之意甚浓,苏日暮不由得来回审视他一番,狐疑不已。
阜远舟收回手,不满道:“我本来就很尊敬他。”
苏日暮看到他腰中的剑,挪揄,“看来我也不用担心他宝不宝贝你。”琅琊都交给他随身带着了,常驻宫中并且携带武器,皇宫里有多少人有此殊荣?
阜远舟尽管没接话,但眼里明显含着笑。
苏日暮暂时没追究他们的兄弟感情,问:“太医呢?还是说来找我是要我帮你?”
“不用,”阜远舟摇头,“没什么大碍了,我自己能搞定。”
“随你吧,别走火入魔就好,”苏日暮耸肩,在灯下看那人形容疏隽的面庞,和以前似乎有哪里不同了,他沉默了俄顷,嗓音一下子低沉下来,“没想到……竟然能把你逼疯……”
从初识起,那人就是强大、坚毅、近乎无坚不摧的代名词。
阜远舟眼神微暗,拿着瓷杯的手轻轻颤了颤,几不可察。
“疯了也好……”苏日暮喃喃,不知是在对他说还是自言自语,随即举起坛子,大口大口灌酒,酒液晃动着,他的目光却平稳好似死寂。
最难熬的日子里疯了也好,就可以暂时躲开那些难以忍受的悲哀,熬过去了,就什么都好了。
他就是缺了阜远舟这副运气,若是他当年能疯,就不必十几年醉生梦死至今没能熬过来了。
阜远舟按住了他的手,把酒坛子拿了过来。
苏日暮顿了顿,挑眉,“你不会也让我戒酒吧?别介啊,没酒我就得饿死了。”
“不是,”阜远舟笑了笑,“只不过,你住在甄府,又没有暴露武功的打算,甄侦是怎么样的人你也领教了吧,你觉得,他会每天给你几坛子酒让你喝?”
提到那个秀美优雅的男子,苏日暮的脸一下子扭曲了。
阜远舟同情道:“所以,好友你要省着点喝。”
“……靠,这种变态是怎么当上官的?”
“其实我一直觉得皇兄的眼光很……咳咳,特别。”
甄侦看着是文官风雅又温柔只会“一点防身术”实则暗杀术一流内里脾气又古怪得紧,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京城府尹楚故性子跳脱但是断案如神敢笑眯眯地把位高权重的贪官污吏掀翻,当朝第一谏臣燕舞一眼瞧去一根肠子通到底但是有胆有识拉上一帮人敢举剑逼皇帝清君侧弄得阜怀尧都措手不及,连家军主帅连晋更是吊儿郎当得天怒人怨偏偏极会打仗,刑部尚书商洛程看起来一身正气但是他的审讯手段让人闻风丧胆……等等诸如此类,数来数去就没个正常的,全部既年轻有为又无比怪胎——莫非皇帝太靠谱大臣就不靠谱了?
苏日暮囧囧有神:“……你就不能想办法把我弄出去?”
“不行,”阜远舟摊手,“你跑了怎么办?”
苏日暮:“……啊?”
永宁王殿下纯良道:“我还指望你今年把文状元拿到手呢!”
苏日暮的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了,“怎么?要我在朝廷上帮你?你已经立足维艰到这种地步了?”
“不是帮我,是帮我皇兄。”
气氛诡异地凝滞了一下。
苏日暮瞪着阜远舟。
阜远舟轻咳一声。
“去年我都破例说帮你,你死鸭子嘴硬,差点死了都没松口,现在搞丢了皇帝的位子,你居然跑来叫我帮你皇兄?”苏大才子的语调阴森森的,配上那张惨白的脸,简直就像是冤魂现身。
阜三爷摸摸鼻梁,脸皮再厚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那什么,反正你也没事做,随便考考呗。”
“靠,要不是为了帮你我也不至于趟这趟乱七八糟的浑水被皇帝盯上,倒霉了一整天还遇上姓甄的克星,你这会儿还推兄弟下火海了?”
“比起来皇兄和我兄弟关系更亲嘛……”阜远舟小小声咕哝。
可苏日暮什么耳力,登时怒了,险些没控制好音量,“阜子诤!”
阜远舟赶紧正色,“开玩笑的。”
“你最好给我个解释!”
“解释就是,”阜远舟叹了一口气,“我不想当皇帝了,我想帮皇兄做个好皇帝。”
“开玩笑的?”苏日暮的目光钉住他,重复刚才他的话。
“我说真的。”阜远舟没有避开他犀利压迫的视线,“闻离,我不至于骗你。”
苏日暮烦躁地站起来原地转了几圈,“赵衡带着你的兵马和产业,他觉得你不会疯一辈子,事实也是如此,他让我劝你离开京城,要么隐姓埋名,要么东山再起。”
“我知道。”他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