阜远舟的话说出来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驿站里都是寂静的,落针可闻。
日薄西山,晚霞蔓延,天地间只剩下一线天光,漏过破旧的屋顶泄了进来。
“你想杀朕,不是为了皇位?”阜怀尧问,神情倒像是有了答案。
阜远舟冷嘲,“远舟已经死过一次,这金灿灿的位子,与我何用?”
阜怀尧沉默了许久,再开口时,竟然还是不变的心平气和,他问:“远舟,你在恨什么?”
“我在恨什么……”阜远舟听到这个问题时似乎有些意外,然后微微低下头,目光一寸寸逡巡过他的脸,“皇兄,你不会忘记二皇兄当日攻进京城时,是谁使计让二皇兄杀了我母妃和刘家满族的吧?”
江亭幽瞳仁微动。
蓝衣的男子声音很轻,像是落不着实处,“杀母之仇,灭门之恨,我们之间的仇怨那么深,岂会有罢休的一天……”
他这般说,阜怀尧也不否认,反而道:“因为这个?”他的神态总算有了变化,眉角划过一抹飞讽,“朕早就说过,帝位之争如同博弈,只有能用的和不能用的棋子,他们死了便是死了,你还因他们在恨,真是可笑之极!”
“因为远舟不是你,”阜远舟的眼神似怨似怼,“做不到你的冷血。”
“朕冷血?”
“远舟也曾经觉得皇兄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也会笑,也会温柔,”阜远舟语气里有稍纵即逝的缅怀,很快就恢复了冷硬,“如果远舟没有发现皇兄下的毒的话。”
“下毒?”江亭幽倒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觉得有些惊奇。
阜怀尧眼里暗色一闪而过。
“江前辈神通广大,应该听说过前段时间本王得了疯症的事情吧?”阜远舟看向他,道。
“略有耳闻。”江亭幽颔首,在这之前他其实对这个消息是持半信半疑的态度,因为从他第一次见到永宁王到现在,江亭幽可没在这个名满天下的神才身上看到任何“疯子”的迹象。
今个儿阜远舟提起,这件事莫不是是真的,而不是他装出来的?
“那江前辈知道本王是怎么疯的吗?”阜远舟如是问,脸上微微带了笑,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显得诡谲无比。
“恕江某愚钝,这还真的不知。”他当真好奇,能有什么事,让这个惊采绝艳的人都会疯掉。
阜远舟的笑意更深,也许是暮色开始四合的原因,他的笑里甚至掺杂了阴冷的味道,“因为争帝位的时候本王输了,所以二皇兄给了本王一杯鹤顶红,不过幸好,皇兄顾念手足之情,大发慈悲将本王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他看向阜怀尧,说“幸好”二字时,他俊美无俦的脸庞上描绘出有些玩味的神色,明明在微笑却感觉不到笑意,“然后,本王就疯了。”
最后这句话实在突兀得紧,前因后果完全搭不上关系,饶是阜怀尧和江亭幽一向聪明睿智,都不由自主地怔了一刹那。
随即,江亭幽低笑一声,眼神却沉了下来,“鹤顶红居然能把人弄疯?江某倒真的是闻所未闻。”
荒谬得简直引人发笑。
阜远舟眼里有一瞬的火光迸溅,声音也高了一个调:“你当然从未听说过!因为让本王疯了的不是鹤顶红,而是一种叫做‘了残红’的宫廷秘药!!!”
“了残红!?”从头到尾镇定自若的阜怀尧突然猛地抬起头来,脸色微微变了一下,眸中闪过一抹惊疑不定,“你怎么会知道了残红???”
了残红是宫廷秘药,由历任的太医首席和两个副首席掌管,传帝不传外,比影卫更为神秘也更不为人所知,此毒无声无息,甚至检验不出来,专门对付一些皇帝不能动手杀的人,并且不到紧要关头不能动用,不过以下毒这种手段略显卑鄙,就是因为如此,所以外传的话对皇室声誉绝对是个巨大的打击。
就像是阜远舟说的那样,中了了残红的毒便能人发疯,这件事也是阜怀尧登基之后才知道的,阜远舟为什么会这么清楚?而且、而且……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阜远舟淡淡地说完,又低声呢喃着道,“皇兄,或许远舟才应该问你一句,你究竟有多恨远舟?”
让一个骄傲无比的人疯掉,比让他死了更痛苦。
“了残生却红尘,真是一味好毒……”江亭幽眉眼含笑,似是对这款毒很有兴趣。
“当然是好毒,简直叫人惊奇,”阜远舟睨他一眼,又垂下了眼睫,“皇兄用这味毒对付远舟,远舟是不是该谢主隆恩?”
阜怀尧眼睛里的惊疑缓缓沉淀下来,又是一副让心力不坚定者恨得牙痒痒的波澜不惊,不承认也不否认,只问:“其实,这才是你要杀朕的理由?”
“远舟不该这么做么?”阜远舟反问,声音里有种特别的情绪,“救命之恩,知遇之情,无以为报,以身寄之……皇兄,当日说这句话时,远舟当真是真心。”
“母妃素来严格,远舟自小就未试过被人护着,但是皇兄你说今后会保护我。”
“你知道我当时听了有多欢喜么?哪怕那时远舟还在疯着。”
“半痴半癫度半生,百年后同棺而葬,那大抵才是我们最好的结局吧,远舟无时无刻不在想,若是我没有恢复,没有发现了残红该有多好。”
“远舟每天都在重复,忍耐,自欺欺人地催眠自己,下毒的人不是你,可是在远舟中了鹤顶红之后有谁能对我下手?了残红除了皇兄你,也没人能动用……”
阜怀尧微微用力握紧了手里的短刀,感觉到那刀柄的翡翠烙印在了掌心里。
“真是莫名其妙的人生,不是么?救命也好,知遇也罢,都是假的,”这般说时,这个傲然睥睨的男子眼里也有受伤的痕迹,“皇兄,这只是你智谋算尽的一场戏,远舟不过是你玩弄在手心的跳梁小丑。”
“所以你恨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