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宫时已近黄昏,归楚家的车驾内。
几大高门皆有殊权,即便在宫中亦有暗卫随行相护在楚令昭身边,是以听全了楚令昭与皇帝的对话,暗卫首领钟乾来到车驾内,对苏栩方才种种言语不满,言道:“太子悖逆之举层出不穷,皇帝竟还帮他拉拢楚家,竟还为太子落泪。”
楚令昭揉了揉额心,冷声道:“伤鳄之泪罢了,孙括欲废苏而自立,楚家在,勉强还能牵制着些,皇帝怕太子的种种与皇族割席的举动将楚家推向孙括那边,便只得自己开口帮太子作了桥。苏栩以为,楚家是不愿对其余势力称臣损了多年世族之首的名号、不想换个难以控制的皇帝,才选择顶着诸敌的压力来扶持苏姓君室……”
说到这儿,楚令昭话语微停,眼底似有薄凉,而后扼言道:“楚家前几代家主的意志或许如此,但是,大局行至如今已不能同昔日而论,不能因小失大,华序眼下暗中四分五裂多敌为乱,半疆诸侯那等千年沉疴无时无刻不在侵蚀半疆州郡,世族之首的名号不过为眼前虚妄,水月镜花,假以时日州郡顶不住遗侯的侵蚀彻底崩散,楚秦两国趁机大举侵攻,岂会顾及一座四散国家的半疆内的区区世家名号?若追随孙括,他势涉遗侯地与州郡,至少能压住华序不明着四分五裂,有孙括这样一位铁腕的帝王来弹压多敌群乱,于公,有益州郡万万生民不陷入混战,而于私,因利制权,暂时隐锐换个不容易掌控的皇帝,稳住国基不塌,只要华序不明着溃散,国域朝堂的内政皆可徐徐周旋,岂不比被楚秦两国危及全族要有利?若不是顾及叔父要楚家维护苏室的遗愿……”
钟乾望向她。
楚令昭凝眉,敛了语意,“罢了,不往下谈,再说下去,以叔父对苏栩的那等近乎极致的忠正,今夜怕是要托梦来叱我。”
“主人扪心更倾向于支持孙括?”钟乾试着问道。
“以孙括跨摄遗侯与世族的势力,他不失为可一试扶持之君。”少女言辞中肯,并不因对方是敌手而恶意贬损,又道:
“但眼下,我们扶持苏室,他便站在我们的对立面,惟有与之相抗倾力一搏,望苏栩莫辜负楚家一番苦心相持。”
钟乾颔首,道:“只是苏栩温良,孙括此人却阴狠,之于'仁'字而言……”
楚令昭摆了摆手,“帝王之位,只有合适与不合适,并非以单纯的仁与不仁来论调,孙括也只是当前局势下的一个或许合适的人选罢了。”
想起苏栩开口的另一事,楚令昭吩咐道:“对锦州驻扎的私兵传信,胡少府名下的运财物的船只,有高门阅牒便无妨,但无阅牒相持的船只每月只可放行三艘。宫廷私库并非无地方收入,在民生底线之内,世族利益终究高于皇族利益,苏栩不想与高门让利的那一部分,需要控制着些,而限船数下想要运金还是运银,便都随他罢,要是意外遇到其余高门来阻,便让楚家驻军出面。”
钟乾应是,离开车驾去派暗卫传信。
……
已是深夜,楚家,临疏阁二楼,楚令昭一身素白中衣,正靠坐在床榻上,捧着本古兵残卷看得入神。
一侧的羊角灯散发着柔柔的光,映照在她的面庞上,迷蒙中,愈显得少女姿容艳冶殊丽不似凡尘众生相。
侍女从月门外进来,恭敬地行了个礼,“小姐,沐浴的水已备好了,您现在可要沐浴?”
楚令昭轻声嗯了一声,意犹未尽地放下那道古卷,起身离开内室,顺着楼阁长廊走到尽处槅室的屏风后,瞧见浴桶内氤氲着热气,她不悦,“唤阿栀过来。”
侍女模样的女孩带着一众人匆匆进来,皆是十岁的样子,面容懵懂稚嫩,“小姐可是有什么吩咐?”
“阿栀呢?”楚令昭瞧着为首的一位面生,不像自己院中的人。
侍女垂首道:“回小姐,账房有些事要请教,阿栀姐姐前去处理了,叫奴带人先在这守着。”
“听袖、浮白、崔罗呢?难道都不在?”楚令昭疑惑。
她还要再问,却有侍卫上楼在门外禀报:“小姐,小公子来了,说是有事找您,此时正在下面等着。”
楚令昭不解,“这么晚,殊吟来做什么?”
楚殊吟在楚家有专设的院落,二人这几年皆在楚相身边一向走得近,楚殊吟若在楚家居住,两人相互出入寝居亦是随意常有。
楚令昭意外倒不是意外楚殊吟来到临疏阁这处寝居处,只是因少年近来搬去了另设的郡王府,楚令昭自锦州回到皇都后,还未见过他,今夜突兀听他来访,便略有不解。
她披了件外裳,到临疏阁一楼花厅见他。
花厅中,眉目如画的少年郎单手支头,坐在大椅上细品着香炉中正燃着的香。
“沉香一两、栈香三钱、白檀半两、木香五钱、麝香七分、甘松四钱半、零陵香四钱半、紫檀七钱半、回鹘香附子二钱、玄参二钱、甲香二钱、官桂二钱……姐姐可是要制辩盏遗韵?姐姐,你遗漏了二钱当归呢,须知,少了一味香材,也是会影响质气的。”
楚殊吟见她下来,坐正了些许,笑吟吟道。
“我更爱冷调合香,这一炉辩盏遗韵不过是阿栀阿罗制来作趣,偏的头回试熏便遇上专擅的,只是殊吟在西南待了大半年,对香事的挑剔性子竟是还没被磨掉。”
楚令昭横了少年一眼,接过侍女奉来的茶,在一侧大椅上坐了,她喝着热茶,疑惑道:“这个时辰,殊吟过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我从演武场出来时便是这个时辰,听说姐姐回来,想着姐姐必然还没就寝,就顺道过来找姐姐吃杯茶。”
楚殊吟随口说着,全然是了解她的模样。
“殊吟这顺道顺得倒是有意思,平白绕了三四条街。”
楚令昭没什么半夜喝茶的兴趣,正要请他走,却听楚殊吟又道:“我进来时听齐总管说姐姐今日在宫里停留了半日?姐姐刚从锦州回来,一路舟车劳顿的,都没歇息一二苏栩就召问?”
他一身银白细铠,面容极是俊俏好看,眉眼含笑的模样,叫楚令昭刚要脱口而出的赶人的话,硬生生是没说出口。
她顿了顿,“是我自行入宫,想着皇帝迟早也要问,总不能从头到尾都绕开皇帝办事,言语上便去应答些许,不过,我倒是有件事要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