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喜是理所当然的,即便士兵们全部一头雾水,也不妨碍他们在宿舍举杯高歌,哼几首家乡的小曲庆贺统领喜得千金,再压住胃的火辣摸进厕所,给肚里的闷拳揍至喉头苦涩,对马桶倾吐发酸的臭酒。
某间宿舍却与沸腾的塔楼格格不入。安静的屋内,两位室友对着一桌酒瓶相邻而坐,半晌未有动作。
阿尔的竖瞳透过酒瓶,穿越四米厚的水泥墙,望向辽阔的远方,直到炮兵的手搭住肩,他才启唇低语:“那天,我吃了一嘴灰,以为碰见谁的恶作剧,谁知道遇见了你。那晚你颔首倾身,对我说抱歉,眼不像别的女性那样躲闪,是一片朦胧的灰,谦恭而不卑微,我永远忘——”
“得了,你少在我这儿抒情,”炮兵缩回手,抽出根烟塞进他嘴里,擦响打火机点燃后吹灭火苗,咬开一瓶酒递去,“喔,今天权当我孝敬你,想什么、要什么就说,我抢也给你抢来。喝,喝啊,都是兄弟,不诓你,喝高了就忘了,信我。”
指夹开烟,嘴呼出雾,阿尔看着每秒都在缩短的烟卷,竖瞳张圆:“是吗?吴,你们梁人常说酒能抹去记忆,可那只是酒精在麻痹大脑,除非喝得醉死、喝得脑子报废,总会在苏醒后想起那些事、那些不快…它们会刺得更痛、更明…更明。”
炮兵嘬口酒,起身升高窗帘,面向刺眼的烈阳点燃新的烟,将浓雾吐出窗,看它们消融在光晕里,而后含住瓶口仰头饮尽,在窗台上转动空瓶,将阳光折入阿尔的眼,待那浑圆的瞳束紧,摆头坏笑:“嗯,还是这样好看。”
“唉,别烦我,”阿尔侧脸避光,拿出藏于衣袋的首饰盒打开,摸向里面空无一物的海绵垫,“你说,她真的喜欢我的礼物吗?如果她喜欢,就有可能喜欢我…如果她不喜欢,可能只当我是朋友…”
“真他娘够了!看你这婆婆妈妈的样,还有心给我多愁善感?早跟你说了,这种上面指派的女人八成都跟人内定了,你偏不听,现在迟了吧?”
“迟?是的…是迟了,如果我早一天认识她,早一天邀请她去瑟兰旅行,也许结果就会不同吧…”
“不是,这和迟…不,和你哪扯得上干系?这不是那…那谁的错,咋能怨你?听兄弟的,忘了吧,啊,忘了吧,再不行骂几句,来,痛快骂几句,骂爹骂娘,咒他八辈祖宗,别喊他名就行!”
“他?哦,统领…是的,怨不得他,是我没用…他是帝皇使者、是当代武神、是仁慈的救世主,强且睿智,满足一切足以令人类女性倾心的条件…我是最普通的木精灵,个子不高,身子瘦弱,脸上缺乏硬朗的线条,嗓音也没有力气,或许在大家眼里我只是个不男不女的可怜东西,恐怕老家的女性也瞧不上我,嫌弃我…”
“放你妈的屁!你当自己丑是吧?是对面哪个嘴贱的乱嚼,老子砸烂他的狗头!要是女人说的,铁定是嫉妒!懂吗,嫉妒!来,看看!”炮兵将他扯至洗漱台,指着镜子骂,“看,看你这嘴巴眼睛俏眉毛,还有这鼻子耳朵小脸蛋!你要是女人,老子就是给毙了也要睡上一回!再说你们木灵不都长这样?哪会有母的看不中你?”
可低垂肩的阿尔还是蔫巴的模样:“她不喜欢,有什么用?”
“我说你至于吗?一棵树上吊死?不是,你这…你这也七老八十的了,还跟小屁孩一样,啊,情窦初开?能不能给我自信、自重、自强起来?”
“太迟了,有什么用?追不回她,还有什么意义?”
“好爷爷,咱们别生闷气了,有心事就哭,有烦的就骂。来来来,把我当她,当那女人行吧?来,靠我肩上打,再使劲骂一骂,骂完把她忘了,明天找个新的。要不行就回朝晟,咱们一起回去,兄弟我带你去城里长见识,晓得咱们梁人的婆娘也不差!多的是上学的、工作的、当兵的…反正要什么有什么,保证是你没见过的!”
“吴,你不懂,她是最好的那个,也是独一无二的那个…”
“你是给她灌了迷魂汤?行,你倒是跟我说说,她是怎么个最好、怎么个独一无二了?”
“自从离了林海入伍参军,我的语言、我的习惯、我的生活和我本身都变得陌生,因为我和你们有太多不一样,不一样的母语、不一样的文化、不一样的信仰、不一样的相貌…
开始我有种自信,认为你们是陌生那方的自信、很快能融入你们的自信。我试着多说梁语,尽量少念祷文,忍着别赞颂帝皇,被你们挖苦生了副女人样也不生气…可我做不到,我真的、真的受不了,我还是、还是想按过去的习惯说话、祈祷、指责…可我又发现改不回去了,我说瑟兰语会磕巴,祷文忘了大半,被你们、你们捉弄、不、夸、夸、夸的时候心、心里还有些、有些高兴…我害怕,我不喜欢这样,我觉得自己变了,我不想变…我想和以前一样,但又舍不得现在…我不明白是怎么了,我想了很久。一直在想,我一直在想,我想了很久才明白其实我才是陌生的家伙,你们不是…
认识她以后,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相似的光,我感觉她和我一样,确信她也让改变纠缠。你别看她平时讲话拗口、有时说得比我念经还古板,其实她有努力尝试,只是、只是和我一样放不下从前。你们都当她是前行者,看着坚毅又漂亮,可你们忘了她的眼睛是灰色的、是浑浊的灰色的,灰色是缠绕迷茫的,是犹豫的…她分明与改变纠葛得更深,却会鼓励我、劝导我,告诉我别在乎外人的眼光,做自己就好…
你明白吗,吴?那种感觉,就像第一次去城市,在夜晚走上十字路口,灯却黑了,看不见路旁的指示牌,找不到可以问话的人,就站在原地揣手,忍着黑暗的风。然后她走来了,没等你开口便笑了,轻轻指向闪烁在远方的灯火,告诉你应该往哪里走…于是你的心跳了,你迈步走去了,走掉无措、走掉慌乱,走掉很多、很多很多…”
宿舍中只余回音和已呆若泥塑的炮兵。不知何时,烟灭了,他一边揉烂烟头,一边摁着鼻子苦笑:“真好,就是听不大懂。唉,早该去谈情说爱…”
“是啊…等等,你说什么?我、我、我我…亏我信你!成天找你帮忙拿主意,结果你、你…你一直打光棍的?!”阿尔看向他,高昂的耳朵开始发抖,五指紧握成拳,红着眼眶挥拳扑砸出去,“怪你!怪你、怪你,都怪你!都怪你的破主意!我打死你!”
炮兵放着阿尔锤打,直到带着哭腔的谩骂消停才拍住他的头顶,另一只手则握来一瓶酒,一嘴巴咬开:“行了,爷爷唉,这总够了吧?来,干了这杯,咱们找地方玩个痛快,大不了不干了,回朝晟、去瑟兰,想去哪随你,兄弟我舍命相陪,哪怕你嫖,我也跟着!”
“滚,”阿尔接过酒瓶,将火辣尽灌喉中,抽了几张纸抹走眼泪鼻涕,“说得对,吴,不干了好。这就是个不幸的烂地方,除了特罗伦人都在倒霉…”
他们推开宿舍门,离开前行之地,在酷热的街头回望阳光下屹立的塔楼,抬起指缝,感受那漏过的热风,看向身边,只见到朋友在此,想必其他人皆不愿受烈日的罪,哪怕当地居民亦不免俗。于是他们在热浪里漫步,到集市的旗帜前驻足,却见摊位空空,偌大的集市里,尽是一张张蒙尘的防水布。
炮兵眼露失望:“唉,我看这群人怕是吃了睡、睡了吃,闲了拿下面解闷,算是混吃等死了。”
“吴,低俗的话尽量少说为妙,”阿尔叹着气把耳朵翘高,“我猜,或许这就是你孤身至今的‘诀窍’。”
“想太多了,我跟你才这样——”
“嘘…听,有金属的声音。”
阿尔竖起食指,微颤着长耳寻向那叮铛的碰撞轻轻地走,走到它重落铿锵,得以看到火炉旁的砧台和挥砸火星的铁锤,以及那抡着铁锤的光头铁匠。
“这年头还有打铁的?”那些由棕色皮肤滚落的汗珠让炮兵止步,“大热天的不怕蒸熟了?”
铁匠瞟他一眼,嘟囔几句特罗伦语,接着挥锤,将发红的铁块敲薄。加热,再将已薄的铁片敲出弧度。继续加热,砸定握柄,锤正外形,冷却后修掉毛边,磨出锋利。最后加热,置于油中又快速钳起,指弹冒烟的武器,一柄匕首便浮现在火光里,映出已暗的夜。
“天黑了啊,”阿尔醒过神,揉眼转身,发现朋友正在身后忍着倦意,笑得局促,“抱歉…吴,我分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