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思行恢复了清醒,踢飞那颗还在笑的头,捡起晶石后,启动存于体内的奇迹,在金芒的缠绕中消失于大殿上。
见这可怕的老人消失,年轻的母亲活动起被音波震痛的身体,在姐姐的搀扶中蹒跚到孩子身旁,将跪倒在血肉间的少年抱入怀中,感到平静的呼吸和有力的心跳,流着泪呼喊他。但少年只是在母亲的怀中沉睡,睡得很香,不论多亲切的呼唤都无法唤醒,就这样沉眠到警卫赶来。是的,在屏障消失后,警卫和士兵安抚好慌乱的人群,继而冲入大殿,确认在血泊里的头颅属于朝晟的元老。
“该死,完他妈蛋了…”
在确认没有可能救活元老后,监控那头的指挥者向上级请示进一步的行动,当然,不是求助如何疏散群众,而是如何处理仍在酣睡的少年。当查看完具体的监控,所有人都忍住咒骂咽口唾沫,向士兵们传达网里的指示:“送他去神盾的医院,务必小心,务必小心。”
之后的三个月是未曾变化的沉眠,直至方才睁开眼。
少年关闭名为视界的本源,不明白那些血浆和肉酱,更不明白为何要踏断老人的脖颈。
人这一生,不明白的事实在太多。而当人陷入不明白的迷惘,难免要通过别的办法转移紧张。
少年亦不例外。他想摆脱慌张,便鼓起勇气问道:“为什么林…”
“他变了,像我一样,不过未曾变好。”
少年被莫名其妙的话说得轻扣鼻尖。他实在难以明白抽烟的老人想表达什么,就差埋怨老人的话毫无条理了。
“休息吧,孩子。你仍在永安,你的家人亦在…他们会来见你。放轻松,千万记得略去我们的谈话,明白吗?有些事只会徒增烦恼,别让家人们挂念。休息吧,我们会再见面的。”
听懂这叮嘱后,少年是连连点头,目送老人走出病房。接着,他起身来到窗边,将不安望向淡黄的夕阳,期望早日重见母亲、回到他的家。
他的家在林海,而今林海的城市已被暮色笼罩。厚重的光晕弥漫在行人往来的街上,离开少年的老人正走过这泛起黄光的块块砖石。他叼着烟斗驻足在落日的西方,他在欣赏多年未见的城市是如何迎接夕阳。
上次拜访丽城,还是送搭乘火车的朋友去往远方的那个早晨,可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或许很久吧。看啊,如今的丽城,见不到低矮的水泥砖房,都是粉刷漂亮的高楼大厦。在街上散步的人也多出不少,可惜都是未曾谋面的陌生人。但他们很惬意、他们不忙、他们也有空闲逛,生活比当年还轻松不少。变好了,是的,变好了,丽城的一切都在变好,正如朝晟的一切也在变好。
但老人还是记得过去的丽城,记得一片片低矮的水泥房并列于街道两旁,不大洁净的砖缝里总有洗不走的淤泥落灰,偶尔有三两座刷过漆的楼房掺在显旧的街区里,显得格外醒目。可如今的丽城已大不相同,幢幢高楼规整排布,铺着新砖的路面更宽阔整洁,行人匆匆却富有秩序,他们步伐所经过的地段再找不见旧日的简易民居,已是新的街与新的楼房。记得那些年的假日会随父母进城玩耍,追着娜姐和小林跑过消失的老街旧道,在遇见小摊时拿钱买几串糖画,抿着甜擦走汗水,坐在路旁看过往的车辆。假如生活如故,没有战争没有觉醒,那年抿着糖追赶光的孩子会成为怎样默默无闻的人?是留在绿松村耕种,还是真考上卫官巡视林海,跟着萨叔在森林里采果狩猎,闲暇间学学他的歌谣,唱些好听的曲调过完未曾幻想的时光?
那只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以前的我…是怎样的人啊…”
老人走向城市外的森林,想起那年炸开血肉的火光,想起失落的迷茫,想起杀戮、想起本源的力量,想起那逆流的天谴,想起那些新兵,想起记忆里的面容,想起愚昧的疯狂,向远在他国的故友发出不会被听到的问候:“你还好吗?你呢?”
那时的林思行…不,是小林,小林是很聪明的孩子吧,和武一样聪明,只是有那么些骄傲、有那么些顽皮,所以他会憎恨、会仇视阿竹…会渴望本源的力量——不,是阿竹害了他,若没有本源没有觉醒没有生存,他会过得很好,他会无忧无虑地成长,他会结婚生子,他会牢记善良,他会记得曾有阿竹这位朋友,他会是另一番模样。
“以前…”来到绿松村,老人踩上树梢,看着穿行林间的公路,在更宽阔的混凝土间,找到了熟悉的轨迹,“也是这样啊…绿里的山水…你们可曾记得我…记得你们生养的孩子…”
娜姐,还有娜姐,她如今在何处?对,是在格威兰吧。小林去见过她,和她说过话,那是不会对阿竹说的话。她会原谅阿竹吗?原谅这改过自新的朋友?不知道,太久未见,或许她已忘了。是的,该忘了,连相貌都忘了,该彻底放下了。
“呼…”无秋背手立于消逝的夕阳,说着宽慰般的希望,“孩子,希望你别走我的老路,希望你会安好…”
语毕,老人打开网,要求将少年交给自己教导。与他接洽的人哪敢拒绝?当然是应承并通知长官,将这消息传遍议会军方,等待最终的决定。
决定吗?是的,朝晟的建立者、朝晟的元老祖仲良之死已成事实,而行刺元老的人却是某人的挚友、这世上最可怕的怪物的挚友。该怎么办?即使知道刺杀者只是位年迈的梁人,是名为林思行的前行者,是曾荣膺勋章的士兵,是双亲亡故于丽城守卫战的孤儿,是妻子已逝的鳏夫,是无儿女豢养的老汉…又能怎样?在某人给出决定前,没有人敢去动他,连去质问可能知晓他行踪的混血者也不敢…唯有等候这身为梁人却长驻异国的无秋先生给一个确定的答复、一个告诉他们行事方略的答复。
一切只因他无人可挡。
“你们在害怕?害怕我会包庇、会宽恕他?是啊,他是变节者又怎样?他是我的朋友、是我赵无秋的发小、是少数我挂念的人…你们应该装聋作哑,就当无事发生,毕竟无人知晓刺杀者的身份,随便安个陌生的名头,说是他人所为就好——为什么?为什么你们如此揣度?为什么你们犹豫不决?为什么你们恐惧我、担忧我?哦,你们或许听闻我的往事,在那些记录里目睹我的恶行,猜测我是一个多么自私而不可理喻的人…但我要告诉你们,你们大错特错。去吧,当我是不存在的死人,不用忧虑我的立场、更不用烦扰我的行动。这些年,自我洗心革面,祖仲良都不曾专注于我,你们又何须惧怕?
去,履行你们的职责,做你们当做的。林思行已铸成大错,是叛国者,更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变节者,你们无需纠结,执行清理叛徒的程序,该查查、该杀杀,当他与我无关就好。诚然,我也会追查他,我会找回他夺走的核心…你们需要的圣岩母版。放心吧,事情会在圣岩的库藏消耗殆尽前结束,继续给兵士派发圣岩,一如既往就好。”
老人回到永安,面朝这无法继续屏蔽网的城市,开始演讲。当他说完该说的话,晚间的凉风悄然袭来,吹开红与黑,闪烁起金色光芒,恰如圣都的金火和晨曦的金沙,映衬数不清多少的行人走过匆忙。
天黑了,气凉了,来散步的闲人真不多了。
迎着萧瑟的初秋之风,老人合上眼,告知他们最终的决定:
“杀。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