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跑完,气喘吁吁的祖先生去街边的餐厅点了杯茶,快步走回大公府。去清洗汗水前,不忘与撞上面的仆人、同僚一一打过招呼的他已树立了更有趣的形象——一位被大公看重的、平易近人的异国文书。
等端正好形象,他准时来到大公的书房。昨夜,在阅览一些对南方贵族的调研报告时,管家前来通知,说大公想在今晨见见他,该是有要事商议。总不会,奥兰德大公又遇上棘手的麻烦,需要这位毒辣的智囊谋划些阴招?
“祖先生,读过南方来的信件了?”当他正襟危坐,大公已合上手捧的书籍且品了口奶茶,“可乐意分享你的见解?”
“当然,尊敬的大公。”
寒暄了必要的礼貌后,祖先生谈起了夜览文件的感想。得益于格威兰最著名的周报《灰都公报》受奥兰德家族注资,那些在南境奔波的记者们邮寄来的稿件与资料都会在刊印、整理前先行誊抄一份送入大公府中。清楚这些手书之珍贵的祖先生自然不会偷懒,已于昨晚认真品读了其内容,以便今天与奥兰德大公谈论收获。记者们的查访非常详细,不止描述了南境的郡城流行着哪些新奇的娱乐项目,更记录了某些贵族的封地内牛羊成群的壮观。在这些记者的笔下,南境的富庶跃然纸上,繁华不亚于灰都,即使算上一些诸如夜晚不便出门的治安难题,整体亦成欣欣向荣之景象。似乎,这距离灰都最遥遥远的地方,发展的速度要比格威兰的中心都城还好。
可祖先生却不能苟同他们的看法:“奥兰德大公,我曾在格威兰的南方走动,我愿用我的信誉保证,事实情况绝非此等的悲观啊。”
“嗯?我从未去过灰都以外的地方,还愿祖先生详谈,”说着,大公笑出了皱纹,朝摇铃的方向起身,“至于现在,我想需要让塞西斯去趟报社,查明这些人的背景…”
“不,不不不不,尊敬的大公,劳顿的记者们并未撒谎,”他急忙拦住大公的动作,更笑出了歉意,“我想说的是,他们的游走是劳累的、记录是真实的,但传递出的观点却是错误的。”
大公面露微笑,坐回自己的位置:“请说下去,祖先生。”
“莫说是人,哪怕是最理性的金精灵,只要提笔成文,都难逃观念上的局限,也即主观的局限。而当习惯了从自己的角度去分析客观的事实后,难免遗漏外人眼中显而易见的矛盾,使总结出的判断有失公允。”
“譬如?”
“南境的郡城自是繁华。拿市民们的娱乐来说吧,最受男人们欢迎的项目是在酒馆里比赛饮用啤酒的速度,每日的冠军会获得一次免单的优惠,可以用省下的酒钱买一份羊肉解馋,嗯,大公,请放心,我不是酗酒之徒,只是让夫人代为一试,白喝些酒水罢了;扯远了,该说那些大气的贵族富商了。有次,我瞒着夫人,设法混入一场佳丽满堂的舞会,可以说是奢华至极。由浓香的臻品奶油堆成的高过一人的蛋糕无人赏光,因为它仅仅是装饰;美如雪玉的牛排只取饮用葡萄酒与麦谷长大的肥牛的肋眼,而客人们不过尝一口,就弃之于盘中,因为它仅仅是开胃菜;瑟兰精灵调制的白树汁与藤酒是他们的漱口水,运自博萨涅玟的鲜活骨鱼的鳞片是他们闲话时专用的零食,肥美的火炙驼峰取自特罗伦人豢养在沙漠里的青壮骆驼。连盛放百餐的青瓷玉盘都是商船从梁国跨海贩运来,受风浪颠簸后,这些华美而娇脆的器具十不存一,已然价追圣岩,可入了这些人的宴厅之内,也只配当妆点菜品的餐碟罢了。”
听罢他的陈述,大公扶额笑叹:“嗯,祖先生,这不恰好证明南境的畜牧发达、财富丰厚,道路更通达四方?”
“敬爱的大公,若只看表层的繁荣,就坠入了与可亲的走访者们相同的陷阱,”像是料到大公会如此质疑般,他笑着晃起头来,“奢靡的奶油与精选的牛肉,初看是畜牧有成的铁证,但若您仔细揣摩,定然能看出兴盛之下的隐患——牛的食量可不小,养殖一头符合他们入口标准的肉牛,一天耗费的粮食就够一位饥饿的牧民农民吃上两周。”
“我明白,请继续你的讲述,祖先生。”
“即使不计这类专供贵族富商享用的奢侈之食,奶牛和普通的肉牛也好不到哪去,因为牛类每日进食的青草是个天文数字,而生长这些青草所需的土地,面积会更为可怕。这还没完呢,若大公您亲临南境,到贵族们圈养羊群的牧场一观,保准会被那绵延无际的白云吓个一跳——太多了,真的太多了,而供这些羊啃食的草地绝不会比牛所需要的少,但…这些牛羊都属于占据着土地的贵族,那些放牧挤奶的牧民?他们微薄的酬劳只买得起由自己亲手制作的最廉价的奶制品,若有挨不住困苦的,倒可以溜去郡城找些活干,替手工工场的商人做些工,领一份还算不错的薪水,起码能靠酒精麻痹疲劳,娶个同样做工的婆娘,搭伙度日。”
“祖先生,您是想告诉我,在南境,商人比贵族更受爱戴?”
“是的,但这仅仅是微不足道的次要问题,”大公的猜测又令他摇起了头,没留神甩散了束拢长发的绑绳。那模样,与圣堂内传教布道的老圣职者如出一辙,逗得大公捧腹。明白何处失态的他赶忙捆好马尾,笑着说回正题,“关乎根本的重中之重,是南境的商人和贵族那不可调和的矛盾。”
“何解?”
“商人需要更多的劳工到手工工场,好生产更多的商品运输至各地贸易,赚回更多的收益;贵族虽不需要多少牧民来挤奶放牧,但却得留着充足的农民耕种粮食。而问题就出在二者提供的酬劳上,给郡城的商人干活,好歹有钱买酒吃肉;留在贵族的封地种田牧羊,那生活不比当奴隶好到哪去。亲爱的大公,您说过格威兰没有奴隶,可事实是贵族的农仆就是奴隶,顶多叫法比奴隶好听些罢了。而农仆又不是笨蛋,既知道去郡城做工能活的更好,肯定不愿留在农田牧场吃一辈子苦粮。
可贵族老爷会放他们跑吗?不会。若没了他们,大片的土地由谁开垦?成群的牛羊由谁养护?总不能让老爷们自己埋头苦干,嘿,也许,他们可以命令领地的卫兵替代农仆受罪,只要不怕平日不通农事的士兵们在受了气后聚集起来商议怎么割了他们的猪头,大可以试试这类歪招具体能撑上多久。
因此,他们要挖空心思防着农仆外逃,更千方百计刁难过路的商队,没脑子的直接告诉他们滚到别人家的领地绕路,阴险的则以避免私运农仆为借口来添设各种关卡,搜查他们的马车不说,还会用修缮道路的名义收‘维护费’,更嘱咐士兵们在搜查时多占些便宜,只要兜里还装得下,就往死里塞。明智的大公啊,这可不是我从游记里读来的故事,而是我与夫人搭乘商队的马车向北行进时亲眼所见的现实。那位收了银币顺路载着我们的行商就成日咒骂,祝贺这些士兵和老爷早日到炼狱的油锅里学习潜泳呢。他告诉我们,不少商队都训练了专职的护卫,不为防范没斤两的真强盗,而是能够威慑在关卡查货的贪心鬼,还有那些装成强盗抢劫的混蛋士兵啊。”
“有这等事?”
他饮了杯茶,慢条斯理地回话:“有贵族和商队的地方就有。只要做得干净就不怕被捏住把柄,还能出口恶气,何乐而不为?”
“祖先生,你似乎犯了自己刚刚说的…局限于主观的错误,”待嘴皮酸乏的他补充好水分,奥兰德大公抬起食指,敲了敲桌上那本图书的硬质封皮,“如您所言,南境的贵族把大大小小的商人全得罪了一遍,就算议会的富商们不屑于声斥他们的恶行,那些商人们也可以暗中抵制,不采购那些捣乱者的牛羊粮奶,使他们赚不到金银啊。”
“不可能抵制。”
“哦,这是何故?”
“奥兰德大公,郡城人口在飞速增长啊,而郡城的石板路又种不出一粒粮、养不活一头羊,唯有贵族老爷的领地能生产粮食。别说抵制一群,就是抵制一位,其余的老爷也敢趁机涨价,毕竟贵族们深谙一个真理——没有玩乐的东西,人顶多感觉憋闷;可没有吃喝的粮食,人真的会饿死。”
大公没有追问,而是背负起双手,在余音散去前行走于一排排书架之间,不时瞟望陈列在最高处的书籍,思考上次阅读这些安置于最高层的图书究竟是多久之前,却让滑稽的回忆逗得失笑。
因为大公记得清楚,那些躺在最高层的书,自己根本没有读过:
“祖先生,依你的意见,联合哪方最为稳妥?”
“按兵不动,静待时机,”还在喝茶的他如是谏言,“相信大公您明白,狼群的王只能有一位。哪怕两头恶狼合作,驱赶了头狼,也是互相看不顺眼的竞争对手,当他们开始明争暗斗,就必将以咬断对方的喉咙来结束不合。负伤的头狼只需要冷眼旁观,在暗处养精蓄锐,待他们撕咬至重伤,飞身扑回并咬断他们的腿,让追随他们的狼看到头狼的强悍与仁慈,抛弃他们,臣服于重归狼群的头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