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在祖先生看来,这出傻娃认父的闹剧也不赖。起码,自那之后,他能边听贤者的教诲,边与茉亚说些悄悄话。甚至在给奥兰德大公解惑时,都不忘调戏夫人,颇有异样的情趣。
就这样,异乡人又在灰都居住了两年,得空便与老友吃喝玩乐、拉夫人逛街买单,可惜他不善舞蹈,在某次舞会中斗胆献丑,却是受了伤,丢人现眼,自此再也不去类似的场合玩耍。否则,祖先生在灰都的生活就是毫无缺憾的愉悦——有钱花、有福享、有乐子耍,还有爱人暖床。
不过,近来的灰都虽是歌舞升平,南境的事态却彻底失控。那位用语言攻击过奥兰德大公的、领地最广袤的侯爵高举反叛的大旗,拉着一帮贵族,公然脱离议会的管控,驱逐议会设置的税官,把他们绑在马背上赶入各郡城,叫他们去找那些恬不知耻的牛虻要钱,还说倘若奸商们不肯付账,就滚去灰都找病死鬼和议会讨饭吧。
明摆着的侮辱式挑衅,奥兰德大公置若罔闻。议会的商人和贵族倒是炸开了窝,传令南方郡城的军队,以最快的速度筹备辎重军粮,时刻准备征讨叛逆。但,哪来的余粮可囤?南方的草原耕地尽在各贵族的私兵之下,半数交通要道也握在大贵族的手掌心。中立的小贵族们倒是有储备,但在这节骨眼朝弱势方倒戈,未免有点失智。不少郡城的官员都向议会告急,声称所储之粮奶干货顶多困守一年,若进军决战,三个月都难捱过。
议会的态度却是强硬,命令他们率军出击。想来也对,议会的多数议员都是北方的富商和贵族,怎么可能顾及南方人的情势?迫于无奈,也出于忠诚,少数郡城的军队选择去贵族的领地抢粮赶羊,却引来凶悍的私兵,讨一顿穷追猛打,丢城失地。有了血的教训,其余的郡城守备哪敢犯险,唯有老实加固城防,等待议会的援军罢了。
这就是明亮的烛光下,奥兰德大公与祖先生所分享的情报。
“议会忙着整军,让士兵熟悉新式的火枪和大炮的用法,”大公喝了口热奶茶,惨白的脸捂出稍许红温,“据他们说,如果足够精准,一颗炮弹就能夺走圣恩者的性命。”
“可惜不能,那玩意我去看过,准头太差,也就炸炸城墙,”见大公的杯具空荡,祖先生拉响铃,唤管家来添杯新茶,“尊敬的大公,黑水的伙计们,您打算如何调动?”
“锐利的尖刀,该刺在心脏上,”大公笑得太欢,以至于咳了两声,“抱歉,失态了。”
奥兰德大公的意思,自然是令黑水的圣恩者结群行动,在恰当的时机潜入反叛者的领地,给他们的牛羊和粮仓添点惊喜。有奇迹护身、有圣恩者效劳的贵族自然不怕圣恩者的暗杀,但,他们可没奢侈到能用圣岩与圣恩者守护家财啊。这柄尖刀,就是对准心窝的催命符,会在最合适的时机,要了他们的老命。
而说到其他的事项,祖先生是连连告饶。在行兵打仗上,他自认是门外汉,哪敢在大公面前卖弄,至多提些独到的见解,譬如避免拉民兵来充数。依祖先生的经验,这些只想着活命的人提供不了任何战力,若顺风,他们只顾打砸抢杀,创造更多流民;若逆风,他们会一轰而散,搅乱阵脚。而对付看似雄壮,实则以精锐战士裹挟大量农仆流氓的贵族私兵,祖先生则大胆推测,说他们顶多打打防守反击,根本没有攻城掠地的本事,面对饱受训练的卫兵和加固工事的郡城,即使有人数优势也是徒劳,不过空耗粮食、碰一头血罢了。
“很好,看来,南方的郡城能拖延更多的时间,”他的论断,大公非常满意。那对墨绿的眼睛都快笑开了花,“这对我们而言,非常有利,不是吗,祖先生?”
“当然,尊敬的大公。”
这些年,奥兰德大公已将这位异乡的智囊视作知己,无话不谈。所以,当南方的事告一段落,大公就拿他的趣闻说笑了:“小瓦瑞科又派人送玫瑰花了,祖先生,你想如何处置?”
“照旧,带回去泡澡呀,”想起那位于舞会再碰面的年轻贵族,祖先生是气得发笑,“白送的便宜,不占才是傻瓜。我和夫人情比金坚,他若看不明白,就随他发疯吧。痴情人,真可怜呀。”
一年多前,祖先生和夫人参加了一场由大公举办的舞会,正巧撞上有一面之缘的瓦瑞科先生。见了他的脸,祖先生才明白,这曾经派人殴打自己的家伙是有意为之——这年轻的纨绔,不就是初来灰都时调戏茉亚的蠢猪吗?
可祖先生没想到,再见面,这瓦瑞科先生又给茉亚勾走了魂,整场舞会下来,讨厌的视线都没舍得放开身边耀眼的银发。祖先生本想挽着夫人共舞一曲,帮这不知斤两的家伙打消杂念,却在起步时扭了腰,在众目睽睽下被夫人抱离舞会,成为灰都人尽皆知的第二号病秧子,哦,还是娶了位靓丽太太的病秧子。
“我听闻,有人设下赌局,赌祖先生何时病故,会给夫人留下多少家产,”大公撑着书桌,缓缓立起来走动,故意迈出慢悠悠的步子,作成随时都会摔倒的老年人,羞得祖先生尴尬,“要听你夫人的话,坚持养生,别让爱人成了抹眼泪的遗孀啊,朋友。”
“劳烦大公关心,但自从入了贤者门下,我是听得多,动得少,实在迫不得已啊。”
“是的…”大公看向座钟的指针,在正午的钟声传遍灰都时送别了他,“午后是聆听教诲的时间,莫要强撑,如有不适,暂且歇息吧。”
他谢过大公的厚爱,回屋尝过午餐,与茉亚共枕安眠。梦中,顽劣的童音又在吵,复述一些他听不懂的奇谈怪论,喊得他心烦且不安。于是,在钟表敲响前,他小心离了床,摸了摸夫人的银眉灰发,赶去了贤者的居所。
“雕像…嘿,爸爸,雕像是老鬼…是老鬼,也是你…是你哦…老鬼是你,你是老鬼…嘿嘿…”
“闭嘴。”
喝令完烦人的天晶,祖先生推开门,朝雕像般的师长行礼鞠躬。
烛光昏暗,坐在众多雕像前的贤者口若悬河,全然不知看似用心听讲的学徒在与睡醒的妻子论其长短,调侃若没这张滔滔不绝的嘴,浑然没法将之与一堆雕像区分开来。诚然,贤者的讲述,祖先生还是铭记于心的:
“在我们的星球「至高萨仑」被神圣帝皇统一前,生命的信仰千差万别。崇拜祖先者有,崇拜天灾者有,崇拜生殖者亦有。最广受笃信的,即是福佑天国的唯一真神,又名独一真神;其次,则是由不屑真神的博学之士提出的造物主。”
“造物主,”祖先生捏着下巴,复述耳闻,向妻子炫耀这有趣的新知识,“何为造物主?”
他的好学,令贤者欣慰肯首:“创造万物之主,奠基世界之神。学者认为,既有驾临至高萨仑的真神,茫茫星空里,定然存在更浩瀚伟大、描定无穷宇宙的至足神明——博爱的造物主。”
“老师,容我冒犯。我以为,把心思用在这些没条理的事情上,多少是虚度光阴了。”
“生命构筑于探求心。沐浴真神之光的天国不需劳动耕种,居民无用担忧生计,所得之闲暇皆用于自我的发展,将欲望与幻想付诸现实。”
“我明白了,是吃撑了闲得慌。”
“颇为恰当的形容,”老迈的贤者摇着头,不变的微笑祥和如故,“生命就是如此,战胜了生活的困顿,便有心自问真我,追寻掩埋的渴望。”
虚心求学的异国人点点头,姿态满是谦逊。可暗地里,他又向妻子打趣,说贤者是不知世人辛苦,端是说些假大空的话。自然是平衡的,既有位广爱天地的造物主,理应生出相当的邪恶与之掣肘,如是这般,这造物主的存在,又有何意义?
幸好,贤者不识心弦,只顾传授学识,语速渐急切:“有正即存负,有善自生恶。当时,信仰真神者与提出造物主创世观的学者辩论,质疑这宇宙内果真有位包容穹宇的至足造物主,祂为何不给自己的造物以永恒的幸福?除非祂不全能、不仁善,亦或不至高。谁想到,学者们早有反击之策——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既有至足的善,必有至足的恶,善恶相对制衡,方无暇顾及万物苍生。”
“言之有理,”感慨完,祖先生朝妻子抱怨,“尽是废话。”
贤者平复呼吸,扭头看身后的雕像,苍蓝的眼瞳生出白芒,假如贴近细察,就能看到那白芒是一点点类似石像的白翳:“后来,神圣帝皇诞生在至高萨仑的土地上,祂荡破天国、陨灭真神,其势无穷无尽,令信神者与博学者为之颤抖,以祂为不悦先前论述的至足之恶,将要毁灭敢于议论祂的愚昧者…”
“哎,若有至足的善,哦,造物主,”猜出贤者即将讲述什么,祖先生不由窃笑,“就是祂救世的时间啦。”
“千钧一发之际,造物主降临至高萨仑。但,事情却和人们猜想的不同,因为随至足的造物主前来的,还有至足的邪恶,以及捍卫祂们的信徒。”
学徒掩口失声:“啊?”
“那是空前绝后的瑰伟奇观。除至高萨仑外,万千星空、苍茫宇宙的所有生灵勠力同心,在神圣帝皇毁灭唯一真神后竭尽所能,试图将神圣帝皇、将至高萨仑、将我们湮灭于虚无之中。”
“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