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里,航拍的画面是明摆着的混乱。幸好,及时赶到的军警维护了秩序,疏散了拥堵的车辆,扛走了受踩踏的居民,用无声的行动,控诉着制造这混乱的元凶,叼着黄铜烟斗,仿若事不关己的班布先生。
赛尔是明白了,早先班布爷爷说的话,是认真的——他不在乎陌生人的死活,为了一位看重的朋友,就是害无辜的人血染大地,他也不会心痛。
雅星迪是向帝皇祈祷,替伤者祈福,愿死者安息——善良、包容的帝皇使者,必不是刻意波及这些无辜者,看啊,他还在原地守候,任记者拍摄、控诉。这是位心胸多宽广的奇人啊,即便身俱伟力,也随便普通人来批评、指责,多么的开明呀。
牵着木精灵的手,看着新闻里的抽烟老头,德瓦更是心跳加速。在军队与黑水工作的经验告诉德瓦,这常青武神是另有图谋——他若想走想躲,没人能发现得了。届时,若新闻里还敢这样给他扣帽子,他大可以反咬一口,谴责格威兰的官方通告毫无根据,让全大地都来看王庭的笑话。可他留下了,就这么留下了,不躲不避,就像是在等…
等猎物自投罗网。
是的,班布先生是在等。在这漫长的等待里,他是难免乏味的,不过万幸,他还有戏可看,打发这无趣的黑夜。
在街对面,被警察疏散着的人群里,一双墨绿的眸死死盯着他。仅是瞥一眼,吐着烟雾的老人家就听见了注视者想问的话:
“你把我的老师,藏到哪里去了?”
班布先生深吸了口烟,挑衅似地招了招手,请凝视着自己的少女伊利亚·格林来身边谈谈。少女是回以微笑,向前踏了一步,将要越过刚刚拉起的警戒线,当着警察的面去质问偷走老师的坏人了。
“跟我走。”
千钧一发之际,凭着探员的证件畅通无阻的露丝·舍丽雅挤入围观的人群,拉住少女的胳膊,也不问她情不情愿,就拉着她往无人的巷子里走,再不说话。
走进没有路灯的深巷后,伊利亚才平静地开口:“露丝姐姐,你弄疼我了。”
露丝两手捏着少女的肩膀,一时间不知该问些什么话。是啊,该问些什么呢?问少女为何瞒着自己,和迦罗娜出逃?笑话,露丝很清楚,自己的身份是挑明的。在这样的情况下,少女若是告诉她,反而是害了她。退一万步说,她就是和少女与教师一起跑了,那她的亲人,朋友呢?都不要了吗?
所以,她只能咬着牙,憋出一句连自己都想笑的埋怨:“我明白,这样对你我都好,符合你我的利益,但是…不符合我们的友谊。”
可少女的回应,却成了把尖刀,狠狠刺入她的心脏:“友谊?没有友谊啊,露丝姐姐,你是饲笼人,我是金丝雀,自由的饲养员和囚禁的动物间,怎么会有真正的友谊呢?”
当她的手从肩头滑落,少女笑了笑,还是那朵绿里的玫瑰,还是那生人勿近的优雅,不过,从前这笑容,是对她的兄长,今夜这笑容,是对陪伴她长大的姐姐:
“露丝姐姐,我没有告诉过你,小时候,当看到母亲挂念那个男人而骨销形瘦的模样,我就清楚,没什么比爱更能操纵人心。尤其你这样表面冷漠,内里善良的人啊,见到折了翅膀、美丽又可怜的小鸟,会小心捧着它,瞒着别人呵护它,帮它飞翔呢。
恰好啊,我读过很多医学的书籍呢,我相信,对大部分人而言,心的感情,会随着身体的反应而行。而我的祈信之力,刚好有影响肉体的功效呢,当你看着我的时候,我会根据情况,让适量的多巴胺或血清素分泌开来,辅以稍许的神经电流,营造出怜惜、关爱甚至是情欲,都是可行的。我还要谢谢你,露丝姐姐,因为在你身上累积的经验,我对祈信之力的运用,熟练了好多,就是照顾老师这样的圣恩者,也是轻而易举呢。”
“为什么?”
“应该是洁癖吧,哦,不是物质上的洁癖,是精神上的而已,”少女走上前,给了这位伤心的姐姐最后的拥抱,而后退远,退远,退出这深巷,“当我认识到,感情是可以被身体的分泌物影响时,我就厌恶不纯的开始,厌恶这从源而始的虚假与不明,哪怕你认为,如今是真心实意,我也不接受,不喜欢。”
最后,少女颔首低眉,行了一礼,继续去找那送走老师的使者大人了。留给探员的,是巷道里空灵的回音:“露丝姐姐,谢谢你,我们好聚好散。”
在警察与围观者的惊呼中,叼着烟斗的班布先生捡起裂开的手提箱,凭空消失了。再出现,他站在刚走出巷子的女孩身前,无可奈何地说:“坏娃娃啊。跟我走吧,我会代娜姐照顾你,顺便…纠正你的错误。把爱情和亲情混淆,可是条要命的老路,小姑娘,千万别走个不回头哇。”
容不得她拒绝,和蔼的班布先生带着少女踏入酒店的房,让赛尔看着这貌似乖巧的坏女孩,可以的话,弄点吃的打个底。
虽然摸不清状况,少年还是从冰箱里取了蔬菜,又微波解冻了牛肉,赶紧炒成了梁人风格的酱臊,又给三位面面相觑的客人和打盹的老人煮了锅格威兰人流行的面,来了顿两国结合的美餐。
吃完饭,碗还没洗干净,告警的广播就通知着所有没聋的人爬起床,收看将由格威兰的国王亲自发表的电视演讲。
“快,快!”康曼城的黑水总部里,白头发的部长像个孩子样下达着命令,“把电视打开,手机,还有手机!都给我记着,今日之后,圣城的老鬼和朝晟的大使,必须给我们服软!”
自战争结束,已有百年,南共治区的圣城,一直是根刺在格威兰心头的刺。普通人以为,共治区无论南北,都是坨发硬的臭屎,是恶心人的棕皮聚集地。可这坐上黑水部长之位的老军官清楚,真正恶心人的,是那位统治着圣城的朝晟人,多少年了,共治区的中洲人都忘了,这帝皇使者是朝晟的外来客,可他不会忘,当年的朝晟,是何等颐指气使地把帝国划分为二,还给一头疯狗“班布先生”“常青武神”“帝皇使者”的称呼,把战略地位最紧要的圣城扔给其当“礼物”。如今,可算有机会恶心这应该衰弱的老鬼,叫朝晟让步,扬眉吐气不说,最好是签些协定,从南共治区多套些人和资源,多开放些生意,给格威兰的经济一些上行的活力。
可等电视打开了,却没有国王念稿的声和播报员的配音。而屏幕里的演讲席上,站着的是两个人,一个是手摁稿件而沉默的国王,一个是一手勾着国王的肩膀,一手拿着破烂的手提箱,还面带微笑的班布先生。
部长揉了揉眼睛,切了十几次台,看见的画面却都一样。于是他攥紧拳头,对站在身后的探员说:“执行一号方案,立刻,马上。”
“抱歉,”探员双手叠在腰间,不曾挪腿,“负责设置天国之门传送位的人刚休年假,不值班。”
部长迟愣了几秒,立刻冲上前,揪着探员的衣领将之举起,发声之时,已是面红耳赤:“他妈的,你们是要造反?”
“哪的话,我们只是消极怠工,想涨点工资啊,部长阁下。”
“好啊,你们、你们啊,你们有种,”部长放开探员,自行拨通电话,笑得很开心,“我就不信,你们…”
“得了吧,部长阁下,您还不明白?”探员理正衣领,走到部长身后,对着窗外的康曼城摇起头来,“年轻人都是有脾气的,你就是摇烂了电话,那些和稀泥的废物也调不动他们。哦,或许,你可以试试叫那些坐在办公室里的人去干活,不过我想,除了坐在办公室扯皮,他们是哪都不愿意去。”
“黑水有的是圣恩者。”
“圣恩者的脾气,比我们古怪的多啊,您不就是位圣恩者吗?部长阁下,”探员拉上窗帘,还是那样礼貌地微笑,“现在,叫您飞去温亚德,与帝皇使者对峙,您愿意吗?或许,您是不怕死的,但其他圣恩者?那可不好说。命在自己手上才有价值,卖给你们?那未免太作践父母的养育之恩了。”
部长坐回自己的位置,忍了半天,喷出一句软弱无力的谴责:“贪生怕死的东西。”
“我们不怕死,我们怕的是死得没有价值,”探员看着仍在电视里沉默的国王与使者,拿着遥控器,将声音调高了些,给部长接了杯没有茶的温水,请他润润喉咙,“看着吧,看着无人接应的陛下,有没有充足的气魄、智慧与胆量和使者对话,给我们这些更平凡的普通人…做个表率吧。”
电视里,精壮而有神采的老头子,还是勾着病恹恹的中年人的肩,笑着,又不发一言。这温亚德的市政厅里,摄影的记者不敢按快门、不敢开闪光灯,陪同的官员不敢挪屁股跑开或是上前,保镖、士兵、警察?得了吧,下午的雷霆与光芒记忆犹新,冲上去惹怒了亲爱的使者,害了国王遭罪,没准死得更惨烈。至少,现在的国王陛下是平安无恙,不对吗?
既然沉默是平安,那就继续沉默吧,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倒霉蛋,敢打破这寂静的和平。
“看官…嗯,各位观众,晚上好,”收回胳膊前,班布先生用力地拍了掌,帮无言的国王换上了惊讶且警觉的假笑,放开手提箱后,挪过他的话筒,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话,“我的格威兰语算是标准吧,相信,该无沟通的障碍?奥兰德先生,你认为呢?”
话筒被推回嘴边,国王是不能装哑巴了,便笑着夸奖:“使者阁下的口语,很流利。”
“好,那我可以放心讲话了,”挪回话筒时,班布先生亲切发笑,又拍了拍国王的肩膀,“首先,我承认,今日的踩踏、交通事故皆因我而起,但,事出有因。知道吗?朝晟的林博士,刺杀了朝晟元老的凶手,携带朝晟研究的新式大规模杀伤性武器逃亡至温亚德,妄图走海路远遁商洲的邦联。情急之下,我不得不贸然出手,将之诛杀。奈何岁月飞逝,我心已老,不能如年轻时掌握全局,连累温亚德的市民、游客受伤,在此,我诚心地道歉,乞求伤者、健康者、死者及其家属的原谅——好了,诸位,可以拍照了,闪光灯?都打开吧。”
等胆子最壮的记者扣下快门,这场新闻发布会可算是活跃了起来,除了没有提问的声音外,与往常并无两样。
“好,拍完了?”班布先生刚举手,快门声和闪光便溜了个干净,“那,容我再说几句吧。但在那之前,我要强调,全格威兰的电视台,务必转播我接下来的演讲,不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许掐台。在电视台工作的员工们,你们听着,假如你们的上司和领导下达中断的命令,不要理会,不要理会,因为,倘若你们对上司和领导的恐惧胜过我,我会到你们工作的地方,将你、你的同事、你的领导、你的下属全部屠杀。之后,我会去你们的家,把你们的父母、儿女、配偶、情人、宠物也杀掉。
总而言之,如果你懦弱到听从上司的命令,我会让你及你的血亲和珍视的活物统统为你的愚蠢负责,到炼狱里与你重聚,阖家团圆。当然,你可以不相信我的力量,不相信我有洞察你们行事与方位的能耐,但,你们可以相信四个小时前笼布温亚德的雷霆,那雷电释放的能量,与你们国家所拥有的最大当量的氢弹相比,威力之强,何止百倍?而在我常青武神之前,它只是被挡在帝皇奇迹外的火花,随温亚德的市民欣赏。
若仍不信,打开你的手机和电脑,找你在温亚德的熟人聊聊,问问他们,我说的可有半句假话?好了,言尽于此,想死的人总归是劝不住的,冷静的聪明人,就按我说的办吧。现在,拍照吧,拍照吧,别紧张,我又不会杀了你们,你们害什么羞?我可很少出席这类公共场合,留影的机会稍纵即逝啊。更别提,你们的国王、我的新朋友奥兰德先生也是位足不出户的闭门客,我们这两位聚在一处,给诸位当模特,不说是千载难逢吧,也是百年难遇啊,来,拍照,拍照,光打起来,话筒凑过来,采访——暂且搁置,容我再唠叨两句,再唠叨两句。”
黑夜里,明如白昼的市政厅鸦雀无声。那些看着新闻的温亚德居民也一样,不论年老年少,不论是男是女,不论独身同居,都没敢吭声,生怕弄出噪音,让笑呵呵的使者翻了脸,死无葬身之地。毕竟,他们亲眼目睹了使者的庇护之威,对使者的发言深信不疑。这老头子,或许没能耐找出是谁说自己坏话,但把温亚德夷为平地的余力,还留有几分。就是真要惹怒他,也等他唠叨完再说吧,到时候,有亲爱的国王陛下陪着共升天国,何尝不是一种殊荣。
不过,同为温亚德的居民,齐约娜可没有这种想法。她所做的,只是在回家后和丈夫紧紧拥抱,然后劝调皮的儿子放下给朋友制作的礼物,去打开恢复信号的电视,看广播里说的最新的后续报道。
当阿纳塔蹦跳着欢呼,认出电视上的正是班布爷爷时,她和丈夫相视一眼,悬着的心算是放低了。能和帝皇使者以朋友相称,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殊荣。看啊,新闻里的帝皇使者是多么正义且亲和,这样一位强有力的和善老人,是坚不可摧的后盾,让人心安。
现在,叫人们成了乖巧宝宝的班布先生,看向了站在身边的国王,将话筒推到两人中间,笑着说:
“好了,格威兰的民众们。我想告诉你们的是,身为帝皇的使者、圣恩者中的无冕之王,我有着力量,足以无视武器、无视抨击、无视人海与数目的力量,我若要走,无人能挽留;我若要躲,无人能寻觅;我若要杀,无人能阻挡;我若要负起责任,则无人能动摇我的决心。
各位观众,温亚德的全体居民,所有有良知、没有幸灾乐祸的格威兰人,请相信我,我会为今日所为负上责任。我常青武神又不是蛮横无理的野人,既犯了错,我的良心该受谴责,督促我承担责任。是的,我是个讲道理的人,因此,我会为今日的受难者作出足够的补偿。奥兰德先生,你是格威兰的王,是格威兰人的君主,是王庭的统治者——博度斯卡,请问,身为宽宥者的博度斯卡,我能请求你,代国民接受我的歉礼吗?”
在座的明眼人都想得通,可恨的帝皇使者是又要耍花样,但拒绝的勇气,又有谁拥有?他们的君主、他们的博度斯卡、身体抱恙的奥兰德先生吗?哦,他面挂似欲杀人的微笑,抓着话筒,朝身前挪了一点,说:“既是常青武神的歉礼,我欣赏接受,但公民们笑纳与否,就要看诚意有多充足。”
“理应如此,”说着,班布先生拎那件破了的手提箱,从中取出两张硬盘,向台下一位举着话筒的电视台记者勾了勾指头,“格威兰的国民会满意的,我相信。”
被选中的记者如蒙神恩,把话筒塞进胸前的手巾袋,夺过摄影师的设备,屁颠屁颠地跑上了台,等候班布先生的指示。在明白班布先生是要播放存在硬盘里的视频后,记者又拉着摄影师上来折腾了一番。在国王与使者的眼皮下,在过亿格威兰人的电视里,两个手抖腿软的幸运儿花了十几分钟,才把硬盘接上了连线电视台的笔记本电脑,从密密麻麻的视频文件夹中挑了标注着“灰都”的一个,点进去,开始播放。
随着视频的快进,沉默的齐约娜和杜森是止不住声,一个惊呼着捂住儿子的眼睛,一个把电视静了音;雅星迪和德瓦也是如此反应,不过他们能捂住的只有赛尔的眼,那自若的少女是微笑着表示自己是成年人,这类影像,还接受得了。
他们看到的,自然是林博士与他的分身们录制的宝贝视频。上百个文件夹,近万段录像,总时长超过两万七千个小时,皆是淫秽到不堪入目。
太多了,太多了,数不清,看不完,一个小时,两个小时,看到呕吐的观众是数不胜数;没吐过的,也把垃圾袋和垃圾桶挪到身旁备着。在这最真实,没有半分摄影技巧的罪证前,除了天生的变态,没有人能起生理上的反应,任何有良知、有底线的人,都会举起颤抖的手,将拇指顶在额头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