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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处置

要从千百民团中寻到有少年御天士坐镇的,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仗着有两位御天士随同,祖仲良专心在县里套官兵衙役的话,没几天,他已是打听到,某年某月与神宫甲士同踏某地的民团正往何处走,遂抄了小道提前埋伏。

他从过路的乡民嘴里问出要逮的那队人正在不远处,又赶忙堵了大路,就等他们跳来下坑。

话是如此,可当数百民兵眼见领头的少年受制,却围而不逃,祖仲良难免意外。依他的履历,这帮半搭子的饿死鬼,一旦失了主心骨,再没了些带头的拼命,保准一哄而散,跑得闻不着屁。

可今日,他们的当家人摆明了受擒,他们竟敢持械相抗?是他们晓得御天士虽强,亦有力竭之时;亦或是他们悍不畏死,且愿为首领搏命?

意料之外的境况,把祖仲良的姐姐吓得扑朔耳朵。她是瞧着少年的脸,确信这挣不脱的小子,切实是当日,甩了父亲村民的人头进寨的恶贼。但情势至此,她怎的也无心指正。这时候,她该跟弟弟宽慰几句,别追仇人的命,想法子逃了再办。

护着他姐弟二人的茉亚,是从容不迫,拾起民兵的长枪,说着没几人能懂的瑟兰语:“别怕,精灵啊,当你们的祖辈乘船北航,闯荡海洋,通过风暴的中央,所遇的境况,比今时更为绝望。假如你信仰帝皇,就向祂祈祷罢,祈祷祂如五千年前那样,庇佑我们安然无恙。”

“姐姐,别怕,”祖仲良咳了声,要妻子让开位置,别在剑拔弩张的时刻讲些念诗般的话,同这些硬气的民兵说回梁语,“今时不同往日,我非弱小,已有…能者之才。”

文绉绉的语调,叫乡民听得半懂不懂;可那奇光异象,再无见地的老农,也要退散开来——只因那病殃殃的书生,忽然如坠地烈阳,通体光耀齐天。

天曜、天曜,唯有借天晶之能,方可唤来人间的天武辉光。

金芒如雨,发自人间,却似从天降。千百光矢直插乡民脚下,激起泥土四扬。

可称为稀世之珍的天曜如万箭齐发,威慑更甚御天士之压。面对御天士,乡民们可战可逃,大不了折个百来人,总归能保性命无忧,但天曜之效,既有刀枪剑戟之威,更不失辉光之无形迅达,且有千芒突刺,他们岂能不惧、岂能不畏、岂能不亡?

少年虽被压在泥巴上,眼睛却看得明白,了当地服输了:“有麻烦冲俺来,别刁难俺乡亲。”

“够种。”

说完,祖仲良从地上捡了把刀递给姐姐,扶着她走上去,把沾满泥的粗刃架在少年的脖子上,正要抹下刀,却听个老头请着位木妖,从林子里跑了来,可劲儿地点头哈腰:“误会,误会…都是误会啋…你瞧,你瞧,人莫事,人莫事…”

赶来的老行商是让祖仲良莫名其妙。可行商护着的木灵,却令他的姐姐失声一叫,扔了刀如官员拜见焱王似的谦卑行礼,看得他心有不忿。

他两手一摊,退到茉亚身旁:

“主家?哪来的主家?生死攸关,还讲究主家的架子?也罢,你看看,看看…有我撑腰,她还是怕啊。”

在木灵的村落长大,他当然明了姐姐的难处。外人看来,木灵是与世无争、和睦相处。可木灵的等级之分,比梁人更为刁钻——也不知是哪个家伙出的昏招,迁徙到朝晟的木灵以西北林海的最为尊贵,南方的村寨,则是以血缘亲疏、辅以村寨规格,分为大小寨。

林海压南岭,大寨压小寨,说得就是木灵的规矩。遇上大寨的千金,他的姐姐是改不了经年的旧习,向之请命听责。

话虽如此,趁着她俩交谈,祖仲良也是听得了不堪设想的秘闻——主家的更上面,那木灵的本土,位居大地之南的精灵国度,连圣城都要忌惮的瑟兰,在收到此地的消息后,正式调派大军,要跨过南海直登梁国来了。

不仅如此,林海那边亦是抽调人手,派足了精干猛士,前来助阵了。

数万海军,是坚船利炮;五百圣恩者,是暗箭冷枪。南边的官兵、豪强的部曲,何来本钱,与倾一国之力远征的瑟兰精灵分个高下?待事态严重,这些人不变卖家当,拿着刮来的民脂民膏跑去焱王镇守的北方就算好的,遑论齐心协力,将那来敌阻挡?

再多的事情,也有交代完的时候。两位木灵各论心迹,同时望向旁观者,请祖仲良权且留少年一命,先押他去大寨,再论其罪。

寻仇不急于一时,他随了姐姐的意,任其处置少年的死活。

但如今,他还有别的人要安排。

他环顾进退两难的乡民,问妻子:“怎么办?”

可妻子笑而不语,他也是哑然失笑。是啊,他是拿主意的人,不该把难题抛给别人,是杀是留…是遣是散,全在他一念之间。

叫他们散了?散了,回家耕田?他们要是有田耕,何至于当了流民,来深山老林里当猎户,猎木灵的命,烧木灵的林寨,妄想有朝一日,得了块儿自个儿的田,安居乐业?

叫他们跟来?跟什么跟?跟着他们当家的,直去了木灵的大寨,给大寨的弓箭手射成马蜂窝?

罢了,总归是得叫他们散了,各散各处,各回各家…没家的,跟了新的民团,跟了新的当家,继续干狩猎木灵的勾当,撑到木灵的大军登陆,把他们统统杀光算了。

散也不是,跟也不是,那得如何才好?总归是得死的,不如…

“早死早托生,”祖仲良强忍痛意,叫牛兄弟押着少年回来,让天晶之芒萦绕指尖,蓄势待发,“莫怨我,要怨…就怨跟错了人,就怨你们太蠢。”

“你奶奶个腿的!你要做啥!”见他手握天曜之辉,少年脸色一沉,使起了劲儿,险些脱开手,朝他扑了来,“有事俺扛着,你要动俺乡亲,你就是个鳖孙!鳖孙!”

在民兵们骚动前,始终缄默的人开口了。

牛兄弟按住少年,一语消去祖仲良手握的天曜:“仲良兄,他们都是可怜人,生活所迫,放他们走罢。”

“可怜人?杀人放火,他们哪里可怜?”

“没田没地,没钱没粮,不听话就要饿死,他们又能怎么办?”牛兄弟看着面黄肌瘦的民兵,眼里是一片斑斓,“乡里人都是这般,有田的时候,吃不饱,不至于饿死。逢了灾,没了田地,年轻力壮的,给绅士家当苦工,混两口饭吃,撑些年,被赶出门,沦落为流民;老而乏力的,扒草吃土,多扛几年,指望儿女混个好来,别跟自己一样饿成皮包骨;没良心的爹娘,将娃娃一卖,换点米粮多活几天;有良心的爹娘,自个儿饿死,也要保儿女一命…闹到头,都要成流民,当匪盗。他们四处流窜啊,过地揭层皮,越滚越多。养了私兵的富豪,伙同县里的人一商议,多是把他们驱赶到别处,或是就地格杀。他们是人,他们当然想活命,他们要听话,要听疏导,当然是往林子里一窜,和木妖怪搏杀…仲良兄,别怨他们,换了谁都一样。他们不过是想活命罢了,能让他们多活些天,多活一年半载的,就是他们的大恩人啊。你就当行行好,叫他们多活个把月,这么些恩情,他们会念你一辈子好…念你一辈子好哇。”

祖仲良无言了。牛兄弟没讲错,他们不过是想活命,想多活几天而已。他们没有好福气,生不在富贵之家;也没有好气运,能在落魄时给木灵捡回村,不愁衣食,混个温饱…他们是单纯的,谁让他们吃饱,他们就跟着谁;谁对他们好,他们就护着谁。

纵使前路不通,冒行必死,他们照样不知退让。

明知有一死,而不避不逃,这就是最淳朴的人…也是最可怜的人。

可祖仲良笑了。笑得生厌,笑得讨喜,笑得发乐:“蠢,蠢,蠢…他们蠢,你怎的也蠢?我偏不明白,怎么回了大梁,你们就给猪油蒙了心似的,个顶个的蠢?”

谩骂,突如其来。他的朋友不知如何以对,他的亲人缄默无声,可他的阶下囚,是吐了口水,恨恨地龇开牙:“蠢你娘,你个才蠢,你浑家都是蠢蛋子…”

“来,你说说,你怎么不蠢?”他一脚碾了那口唾沫,蹲到少年跟前,伸出手,拍走了那满脸的泥灰,看清这坏东西才是个大娃娃,笑得都哼哧了起来,“你不是御天士?你找家富户投奔,当人的门客,吃穿不愁,不比钻在烂林子里当野人舒坦?”

“你个傻鳖,你说得轻巧,俺乡亲们咋办?吃泥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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