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生死攸关,人越是要冷静。这种时候,倘若恐惧替代了理智,造成一些难以挽回的失误,那么生死攸关,就成了必死无疑。
所以,神探的哀求是卑微又真挚,简直是跟严师认错的幼童:
“孩子,听我说…我知道,他们是告诉你,那些案子、冤案,对,冤案,是我有罪,是我一手策划的冤案!但孩子,你眼明白,我也是迫不得已啊!”
少年静静地看着他,示意他继续解释。
“在共治区这种地方,我们这些小喽啰,想要升职、想要加薪、想要养活一大家子人,要是按章程办事、老实领那些死工资,是根本不够啊!想要功绩标榜,我们只能去破案、破那些大案,可有胆子犯事的,要么是关系户,要么是格威兰的大头兵,要么是没头脑的疯子,纯粹是激情犯案——大多数案件,最后都成了悬案,搁置积压,不见天日,明白吗?”
在少年的沉默中,那些警署和法院的潜规则,神探是全盘托出、毫无保留。照他的说法,北共治区的警察,屁股多少都粘着屎——压根儿就不干净。胆子小的,会耍些小手段挣外快;胆子大的,会勒索案情坐实的罪犯,帮忙消除些罪证,从而减轻刑罚;像他这样的,不过是看透了下属、同事和上级的心意,顺势而为罢了。
看,他的辩解是多么合理;他的言辞,又是多么诚恳:
“真的,孩子,你要明白,在警署里,他们都想立功、都想加薪、都想领奖金、都想升迁…你以为,是我想出办假案的主意,来拉他们下水?不不不,我不过是看穿他们的心思,明了他们的意思,被他们推出来的领头羊!还有,你想想,我要办成一桩铁案,要经过多少道审核?没有上面的授意,我哪里做得成?”
是的,如果没有法院的纵容,他不可能绕过那些条条款款,通过刑讯逼供强迫无辜者认罪;如果没有市政厅的默许和暗中运作,那些投诉、检举的信件和新闻,淹也要淹死他了。
在每一件办实的凶杀案背后,是数不清的受益者。从市政厅到法院,从中央警署到地方警署,从他的顶头上司到他的小兵…所有人都在尝甜头,都在履历簿上记下了光鲜的一笔。
他不过是摆在明面上的招牌,是被这些人推出来、逼出来的。哪怕他有私心,是急着立功升迁、急着收受黑钱,才甘为马前卒、领受最丰厚的奖励,可说到底,他并非首恶——和默许他、包庇他的人相比,他算是个什么东西?领头羊?不,替罪羊还差不多。
“所以,孩子,你明白了吧?他们才是小偷,是为了地位和利益,窃取他人的性命与幸福,卖给魔鬼的小偷…”控诉完这些人的恶行,他抹了把眼泪,满脸是真情实意,“我不过是他们的手套啊!你看,他们想从别人的家里摸宝,就戴上我,免得留下指纹。等事情露馅了,他们马上摘了我,点起火烧成灰——灰飞烟灭啊!证据,罪行,和他们的无耻,统统灰飞烟灭了!孩子,你说,毁了别人的,是他们这些小偷,还是我这个小偷的手套?是他们啊,是他们啊,孩子!我不知道你的委托人是谁,但我保证,他的见地远不如我!你想想,要是他聪明有本事,在我选中他亲友的时候,他就该找市政厅和法院的关系,使一些钱,事情不就结了吗?你看,他的脑子是乱的、是傻的,是分不清罪魁祸首的!你别信他的,千万别信…要是听他胡说,杀了我泄愤,那些真正的祸害,可是要逍遥法外了!是吧?孩子,你明白吗?”
他的眼里饱含希冀。能说的,他都说了。他相信圣恩者的智慧,哪怕面前的圣恩者只是个孩子。
如果真的有帝皇,那么帝皇赐福的圣恩者,定然拥有超越凡人的大智慧——高傲、幼稚且不谙世事的智慧。如此动听的言语下,他就像一匹侧倾的野马,可怜巴巴地等着好心人的援手。
少年开口了,声音是何等的不可思议:“说了这么多,你是想告诉我,你的意愿,你的贪婪,你害死的性命…在你看来,都是无关紧要、可以被体谅的?”
要是人的颈椎没有活动的极限,他的脑袋恐怕要甩成钻头,以三百六十度的回旋来坚定态度了:
“不不不,孩子,我的意思是,我罪不至死…”
“不,不…你只是想告诉我,就算你不去害人,有的是想害人谋利的家伙…所以,你的罪责不重,理应被原谅…因为,你只是那些人中获得了执行力的一员,对吗?”
他的头再不摇晃,而是转为有节奏的同意——是的,就是这个道理。
“你比那些人更可恶…他们有想法而不敢实施,他们有私欲而不曾谋利…不管是困顿于环境,还是受制于心灵,他们总归选择安稳,不以冤罪而博名…你呢?你自愿充当别人的手套、工具和棋子,你明明理解那些黑暗里的规则,知晓其间的利害关系,却渴望行恶,自甘堕落…你以聪明人自诩,却不知道,你比你口中的无知者,更为可恨…更为可恨。”
少年的每一句话,都敲击在他的心尖。那双眼中的怜悯,仿佛恐怖的火焰,正如他在电视里见过的…圣城的黑金炬。在他自小熟读的教典里,圣城的黑金炬,是永恒的金火、是客观的奇迹,是代表审判的法律。
少年的视线,直勾勾地刺着他,刺得他颤抖不已。他的自若在消失,冷静在逃逸,理性在清零;他的汗珠如开始时分泌,痛苦如遇袭时清晰。
他不敢狡辩了,只是以眼光去哀求,求少年再讲些什么、再提些他能接住的话茬,方便他争论,从而赢取一线生机。
可少年默默无言,还是直勾勾地望着他的眼,那意思,再明了不过。
事情,没有回旋的余地——请交代遗言。
先是颤抖,再是恐惧,最后是不解的怒意。他再也受不了那锋芒般的注视,破口大骂:
“他妈的,你有什么毛病?别告诉我,你们圣恩者和论坛里说的一样,都是群死脑筋?行,钱你不要,把钱给那些蠢东西你也不愿意,你要什么?要女人吗?!哑巴了?闭嘴了?不会驳我的理了?小鬼头,你想要什么?说啊,你想要什么?我攒了这么多年钱,我攒了多少人脉关系,你想要什么,我给你弄来不行?
摇头,摇头…你当你是那群站街的婊子,在那儿摇臭奶团?你说句话行不行?你想要什么,你说!说啊!你不想要,就找指使你的傻瓜跟我说,问问他想要什么!世上没有钱谈不妥的交易,他死了几个亲戚,叫他跟我说!死了孩子,还是死了娘、死了爹,死了老公啊?我给他钱不就行了!一千万、两千万!掏空我的家底,我赔给他,私了,不行吗?你跟他说,让我跟他谈,看他乐不乐意啊!”
神探的失控,让少年的十指勾为苍鹰的爪,弯弓而有力,随时准备行动,在吵闹引来外人前结束这出闹剧。
神探也看懂了,身份不明的蠢蛋想要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他的…命。
“他妈的!是不是该死的老太婆?你说,是不是?去他妈的吧!我早和他们说过,这种送子女移民的老东西,都是堆容易闹事的死犟驴!他们不听、他们不听…非得杀了老子,非得杀了老子…老子害死了多少人,那也是替他们害的,你说我贪,他们又怎么样?人一死,他们升迁加薪,他们有了政绩!你不杀他们,偏偏来杀我?去啊,杀啊,把他们也宰了,送他们下炼狱啊?你敢吗?你有那个能耐吗!老子是莫加厄的神探!是市长和法官选定的中间人!杀了我,你杀了我,杀得他们胆寒,杀得他们在报纸、在电视上发言,骂你们前行之地的圣恩者都是群精神失常的疯牛!
别再那儿装你的好人,亮你的慈悲心!你这种外国来的圣恩者,根本不懂我们的艰难!干他妈的一辈子苦工,拼死拼活买一两套房子,养老金少得可怜,物价涨得像直升机!活在这里,不拿人开刀,卖他们的命,累得吐血,也安享不了晚年!生活、活命,那些蠢人、那些不明事理的东西,就知道干活,就知道活命!他们活一辈子的收益,还不如死在电椅上赚得多!他们死了,一了百了,没有烦恼、没有忧虑,他们多快活、我们多遭罪,你怎么不懂?你怎么就不懂?你怎么这点儿道理都不——”
话还没讲完,他的头便跟着脖子拧了两圈,再也无法辱骂或诅咒了。
医务室的隔音很好,不用担心外面的人闯进来。少年在柜子里找到一副橡胶手套,穿好后,他拿起神探的手机,用偷窥到的密码解锁了屏幕,在通讯录里找到了拨打过的号码,拍了张照片,用彩信的方式把现场记录发送了过去,好让那些干黑活的人斟酌斟酌。
然后,他推开窗户,将不锈钢的安全栏掰出缺口,悄悄爬了出去。
翻过警署的围墙时,他的腿很软,手也拿不稳,险些跌了个大跟头、差点儿脸蛋着地。等他撑着裂开的地砖、慢慢站起身,他越走越快、越走越迷,就像开启了视界,行走在虚无的云端里,踩不稳、飘不定。
在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下,他忽然定住,转身向警署祈祷——是中洲人习惯的祈祷。他以双手比出尖塔之形,闭着眼睛,低声念诵了教典里的训导…
“悔改是谰语。
自认无误者,何来忏悔之心…祝你安息。”
向阳的走廊上,坎沙听着埃尔罗鬼叨叨的悄悄话,向靠着栏杆抽烟的塔都斯坏笑一声,拿手肘碰了碰不愿理他的好朋友:“兄弟,听,人家在咒我上天国呢,这不给我出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