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七点,校门外的摊位上,买早饭的学生还是乌泱泱的一片。坎沙是挤在前排,接过几位同学的零钱,拿了好几份卷饼给人一分,便火急火燎地往教学楼走去。
他吃着鸡肉卷饼,感叹卖早餐也是门苦生意,这些摆摊的人,不定起得比他们这堆冲刺的高三生还早,作息怕是和规律无缘了。
他赶在铃响前抵达教室,无视了同学们的目光和窃窃私语,往讲台上一站,找起了给他水杯里加东西的大个头女生,却是满脸失望——刚出了这档事,人家怎么可能还来上课?
这时候,富达尔听着女同桌说了些什么,在他从身边路过时拉住他的外套,真挚地问道:“坎沙,你还好吧?”
好,当然好,不好就在医院里洗胃了。和富达尔寒暄两句后,他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被前后左右的同学追问起传闻属实与否。
平日无人关注的坎沙·杜拉欣,在休息时间化身全教室的焦点、成为话题的中心,好比新闻头版的风云人物,给全班同学带来了一个足以解闷的新颖话题。
有些人的话匣子一旦打开,就是江河决堤,一发而不可收。在这种时候,身处洪流之中的坎沙选择少说多听。他要看看,被学业压得喘不过气的大伙,是怎样的耳聪目明、又打听到多少稀罕的趣闻。
后排的女生说,隔壁特优班的王牌,最近在和班里的女同学谈恋爱。而他们的班主任却视而不见,全不把严禁早恋的校规当回事,甚至当着全班人的面说——只要学习不退步,哪管你备纸尿布。据说老佩姆是气得够呛,还在办公室和人吵了一架,为的就是争论学风问题。可惜,打光棍的老佩姆被一句“早谈对象,才不至于像你一样娶不到老婆”呛红了脸,遗憾败退,没能打压那嚣张的气焰。
坐在前面的男生则是接过话茬,说他的堂兄是三年前的特优班王牌,也被隔壁的班主任带过,也是在最后一年和女同学搞起对象,却被老师强行拆散。结果,打那以后,他堂兄的成绩一落千丈,从年级第一跌到五六十的水平,可把他们家的亲戚气着了,硬是在大学综合成绩测试结束后回学校闹事,指责是班主任害垮了孩子的成绩。
想来,人怕是看明白了,再不敢干涉好学生的私生活,只要成绩不退步,就随他们的便。
说来说去,同学们又谈回坎沙被整的事情上。讲道理,投毒在学校里算得了大新闻。大部分的学生矛盾,更多是类似他们上一级的两位前辈,因为口角问题引发肢体冲突,当场扭起来打两拳,被广播通报批评;再不济学某些不上进的叛逆小伙,在班里拉帮结伙,到小树林里来场群架,被记过休学;撑死了,就跟装满年级废物的“享乐班”里的二流子一样,拉着学校外的流氓去约架,被校长老师抓个现行,直接作开除处理。
说到底,在这帮青少年的认知里,有仇有怨气,就当堂发作,逮着互揍一顿,便算是了结,搁人家喝的水里倒洗衣液?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干得出来的。
这不,有的男生就开始说,从高一入学起,他们就看出来那位大个头的女生有问题。当同桌的时候,去找她借个铅笔橡皮,她都是一声不吭,只叫你自己去拿;遇上难题了,想找她讨论吧,她是把卷子一遮,叫你自己去做;在食堂排队的时候,想托她买包零嘴,她是钱都不接,理都懒得理。
可要是换了女生求她,那态度,就如界限在±π/2的正弦函数的曲线,倏地穿过横轴纵轴的交点,迁入大于零的第一象限。
有两位女同学说,和她邻座的是自己,她可是过分的热情。每逢打水值日,她都自愿代劳;一到课间,她还主动分享藏在书包里的巧克力糖,弄得人怪不好意思;而铅笔和橡皮擦这种东西,更是用不着自己说,她便会主动借予;硬要说哪里不对,那就是打闹嬉戏的时候,她总是跟幼儿园那些小孩子似的,爱朝人身上挂,又楼又抱,比陪亲戚家的小朋友玩过家家还臊人脸皮。
坎沙听着众人的交谈,瞟向某位异常沉默的女同学——那名勉强算作事件起因的麻花辫。看她的动作,是一个劲儿俯在书桌上写演草,写了又擦,擦了又写,而她周围的同学,则识趣地缄口不言,免得踩了人的雷区,溅一身的淤泥。
可怜她的演草本,被来来回回的摩擦蹭破了纸页。那擦复写、写复擦的执着,看在眼里,还蛮让坎沙心疼。他不是心疼别的,只是想到一年前的自己。那会儿,他也是对着试卷和练习题,写啊写,划啊划,直到把手里的钢笔写岔了头,才莫名其妙地哭两声、笑两句。
他清楚,那是心里的无名之火,不发泄出来,迟早憋坏了疲劳的神经。想着,他离开自己的座位,走到麻花辫的身旁,在课桌上轻敲了两指,说:
“嗨,你…”
“滚!”
如果说,世界上有什么声音比婴儿的啼哭更为响亮,那必须是女人无理取闹时的怒吼。距离她最近的坎沙,如同耳朵贴上全功率输出的音响,结结实实地吃了发尖锐的声波轰炸,发麻的大脑里是嗡嗡作响。
那些安慰的话、宽心的劝告,通通烟消云散,成了失神的困惑,令百思而不得解的坎沙说出一句相当有分量的回击:
“骂我干什么?你是有毛病吗?”
离上课还有一分钟,其他班上的学生还在哄嘈嘈,这间哄笑的教室却是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在当事人的身上,针扎般刺入那两名对峙中的同学,催促着即将到来的哭泣或争吵。
哭了,麻花辫把铅笔扔开,捂着脸嚎啕大哭。有句话说得好,如果女生哭了鼻子,在旁人眼中,再有理的批评者也是仗势欺人的一方。如今,坎沙也陷入了无助的尴尬。看啊,这一哭,他立马成了不占理的那方、成了欺负女孩子的坏蛋。看部分同学的神情,似乎是在说,他才是整件事的始作俑者,是个得理不饶人的铁石心肠。
没办法,他好比那吹了风的萝卜,彻底蔫头耷脑,悻悻然往回走,嘟囔道:“行行行,哭得开心就行。”
如他所说,麻花辫还在哭,不过是起身奔走,边跑边哭,还撞了他一下。他乖乖避开,陪班上的同学一齐观望,看麻花辫是要找个僻静的地方哭鼻子,还是去办公室找老佩姆、再借手机打电话回家。
可事情的发展,超出了他的预料。在撞开他后,麻花辫没朝着通向办公室的过道走,而是跑入另一边,跑上开放式的走廊。
在坎沙常与塔都斯靠着栏杆闲聊的地方,麻花辫往外一扑,高高跃下。
恐慌在寂静中爆炸。女生们在尖叫,男生们在奔跑,不是赶往办公室找老佩姆说明情况,就是冲向走廊往楼下眺望。
最拼命的一个,则是直奔楼道,抓着楼梯护栏来控制转向,飞速往楼下跑。
坎沙第一个冲出教学楼,来到麻花辫坠落的地方。他看到,方才还活生生的人,如今成了坨变形的橡皮泥,在血泊里抽搐、扭动,像是滚落在地的果冻那样小幅度地弹抖震颤,盈满了一种死物独有的动力。
他蹲下身、探出手,把这坨东西戳了戳,想和刚才在教室里一样说句“嗨”,喉咙却似吞了钢筋,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抬高头,见教学楼上的每层走廊都是人,都在向他望。他往后一倒,又强撑着站起腿,不住地后退、不住地发抖,不自觉地靠在贴了瓷砖的墙上,好冰好凉。
急促的踏步,沉重的喘息,一个挺着大肚腩的人也赶到了现场——是老佩姆来了。他单膝跪地,对着摔成烂泥团的学生久久不语,又瞥向靠在一旁的坎沙,挤出一句相当滑稽的劝告:
“回教室,上课吧。”
他走在楼梯上,每抬腿,都像在淤泥里挣扎,被无数的手往下扯、被无数的人往下拉。他听到,老佩姆在对着所有人喊,让老师们出来维持秩序,让学生别想着看热闹,让保安赶快通知警方。
他走回教室,见同学们都回到了座位上。空着的位置还有五张,一张是塔都斯的,一张是他的,一张是死人的,一张是在医院里修养的,一张是还没来学校的。可不知为何,大家不盯着那四个人的,偏偏是咬着他不放。
或是直视,或是偷瞟,都不曾放过他。那些目光是审视,是同情,是怜悯,是鄙夷,是他受不了的异样,逼得他想抓起保温杯砸在地上,让敢于窥视他的人站起来大声说——为什么要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