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晨光驱散了阴霾,高三的学生们又要努力复了。在大家拼搏的时候,被勒令休学的坎沙却背上书包,和塔都斯来到走廊,在老地方聊那么一聊:
“我知道,兄弟…谢谢,不麻烦了。学校有学校的难处,何况,我妈的意思是…不受他人恩惠?以免累积不幸的报应?嗨,都是神棍们晃点人的话术,她喜欢,就随她咯。算来算去,也不到半年,就当是休个长假,提前准备复读嘛。”
“阿姨这思路,还真…”原本,想通过关系给学校施压、好帮朋友一把的塔都斯,也是苦笑着搭上他的肩膀,朝铁窗般的护栏外吐了口烟,尊重了他的决定,“不要紧啦,老东西…我爸妈还常去圣堂捐款,说是修圣堂的房子,能洗刷戾气和霉运,换来生意上的顺风顺水,赢一个幸福安稳的生活…这种时候,别拗他们的意思,赶紧跟着吹两句圣堂的好,就有零花钱拿啦。”
“零花钱?嘿,我还是蹭你的饭吧。说来,这些天没见你骑摩托了,你心爱的座驾呢?”
“送人啦!唉,我真想咒那些死小子的爹娘——真不要脸,飙车没赢过,不想想有没有技术问题,就知道盯我的雄鹰…哎呀呀,我就是半夜和人玩竞速,杀了他的威风,哪知道,他老子在土地资源部办事,人家一暗示,我爸啊,二话没说,拿了我的宝贝就送出去咯。还叫我大方点儿,说什么一辆两轮而已,再买一台就是——我可谢谢他了,他知道这玩意多难预定吗?能随便弄到手,我还要托人从邦联空运?”
“兴许,他真不明白啊。哪个当父母的,会喜欢玩摩托——”
“不,他明白,他什么都明白…”塔都斯把烟蒂吐出护栏,在他的肩头拍了拍,隔着教室、指着办公室的方向,发出轻蔑的嘲笑,“大人都明白。你喜欢的玩具也好,你藏着的小秘密也罢,只要能讨好合作伙伴,他们都会代你慷慨,拿你心爱的玩具当赠礼,拿你羞耻的秘密当笑料。”
仅仅三两句,坎沙便明白塔都斯近来有多艰难——他的父亲巴迈·达西欧,送走了他心爱的座驾不说,还在家庭聚会的时候,因为他表示不满,就当着他母亲的面,挑明了他和他阿姨的事情。
身为父亲的巴迈,在指责儿子不顾伦理、和阿姨睡上一张床的时候,那强忍笑意的嘴脸,比电视节目里、鼓吹格威兰新政的主持人更令观众捧腹。等塔都斯气冲冲地辩解,说他是失眠又害怕,只有阿姨会贴心地陪着他,哄他睡觉时,巴迈用一句话终结了交流——
巴迈说,他要是有种,就该找他的母亲说两句,求母亲跟他睡一张床,而不是找人当代餐,当个没心气的宝宝,可悲又可笑。
这下,连隔岸观火的母亲都坐不住了。等巴迈洋洋得意地离开后,她甩了塔都斯一巴掌,不听女儿的解释,驱车回公司,让好好的家庭聚会彻底不欢而散。
有钱人的家事,坎沙无法评价。他能做的,就是在心里感叹,连妻子和儿子都能拿来开玩笑,巴迈·达西欧的性格,远非狂悖可以形容。摊上这样的富豪亲爹,他真不知该夸塔都斯投了好胎呢,还是撞了八辈子的霉运。
“回家吧,兄弟…我还要等我妈发落,再见了。”
“再见,明年你读哪个班?我陪你。”
“嚯,复读不是要进后面的复读楼?”
“只要有钱,办法总还是有的嘛。等学校处理好了,你跟我说声,反正我也考不上大学,就等着出国了…再陪你玩一年啊,哥们儿等你。”
很多时候,朋友间用不着说谢谢。一个眼神、一个笑容,或者一次掌击,都能够表明朋友的心意。
没有功课和学业的制约,坎沙走在路上,步伐比往日轻快得多。即使书包沉重、肩膀酸痛,他的嘴还是嘟着、翘着,如孩提时吹着——吹口哨,哼小调。
用塔都斯的话说,这些中年人爱听的老歌,尽是土气的鬼嚎叫,损耳朵。可坎沙不会别的,他只会唱这些——这些在父亲死前,从电视中、从收音机里听来的时代热曲,朗朗上口,节奏不比流行音乐差劲。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唱什么,或许是婚恋的金曲,或许是校园的光阴,或许是出轨的哭诉,或许是时事的揶揄…又或许,是毫无关系的混曲,一句接一句,一句接一句,只图唱个开心。
他的脚步停在工地前。他倒不是想见识工人们是怎么卖力,只是在望街对面的书店——休学半年啊,买些课外读物,不过分吧?
过不过分,还得看安苏妮的意思,他这个当儿子的,最好别在母亲生闷气的时候挑事,先乖乖回家挨训吧。
今早,住了多年的小区相当安静,安静到他有些局促。他左顾右盼地找,不知是在寻哪些东西。等他走上楼,在某户人家的门前哑然失笑后,他才知道,在这里,没了邻里的聒噪,真是说不上的难受。
上学的时候,每每听到这户人吵架,他都恨不得破口大骂,如撞烂这家人的门板,把总爱打扰休息的家伙统统扔出窗户、摔成肉酱;可当他休起长假,听不到熟悉的吵嘴,无聊的念头油然而生,弄得他惋惜又自嘲——
人都是这么贱吗?习惯了,就改不了?
“妈,我回来了。”
回到家,看见摆好挎包和女士皮鞋,他试探性地问了句,果然得到了疲累的答复:“过来,妈想和你聊聊。”
“嗯。”
他放下书包,老实听训。可他的母亲安苏妮,是久久不曾言语,无声又无声。很多时候,沉默比尖锐的批评更叫人难受。听不到预想中的指责,他的耳朵里嗡嗡的,像是老电视机的雪花屏,吵得耳朵发麻。
折磨并未持续太久,当母亲的还是说话了:“坎沙啊,事情已经发生了,就当它过去了,好吧?妈也不说什么,只希望这半年,你好好复习…去不去补习班,你自己拿主意,妈不逼你。”
听着母亲的劝告,他顿时一个激灵,险些从沙发上滑倒。
很不好,这熟悉的语气很不好。就像一年前他和母亲沟通时,全是你来我往的拆招,毫无选择与交流可言。
可他能说什么?是他不听话,是他要动手打架,爱管闲事、爱和人顶嘴,才弄得事态无法收场。哪怕母亲的态度倒退回一年前,他也要负起责任,勇于承担…
最少,要表态。
所以,他的回答掷地有声:
“我去。”
“好,坎沙,你从小就懂事听话,你不会让妈失望…你就当多读一年书,还不用走复读班,压力别那么大,好吗?”
“好。”
“还有,儿子啊,千万千万别再惹麻烦了,咱们经不起折腾啊。你也看到了,无理取闹的人太多了,那些领导啊,最想息事宁人,他们才不管谁是过错方,只听谁哭得疼、吼得响。记住,再遇上意外,你别理、别看、别管,只要你管了,你就是错的,就是理亏的,记住了?”
他看向母亲,怔怔地问:“妈,我做错了吗?”
“错没错,不是你说了算,是管事的人说了算。去吧,休息休息…睡觉,睡觉。妈知道,这几天你睡不安稳,趁早上补补觉,修整些日子再学习吧。过会儿,我得回去上班,回来估计要晚上。饿了就买些吃,钱在鞋柜上放着,别心疼,挑好的下肚,就当犒劳犒劳嘴巴了。”
他点点头,沉默着回到书房兼卧室。他躺在床上,看着灰白的天花板,眼里是霉斑似的混沌。他很想回去问问母亲…他真的错了吗?
不是别人觉得,不是领导觉得,不是同学和家长觉得…他想知道,母亲是怎么觉得…母亲果真觉得,他有错吗?
恍惚之间,急促的脚步闯入书房,惊得他翻身一望,只见安苏妮脸色赤红,那本就严厉的眼角,张得更是凶悍。方才的慈祥和欣慰不知去了哪里,如今,母亲的眼里只剩失望…
比儿子在学校动手保护她的时候,更为恼怒的失望。
坎沙很快发现了点燃母亲怒火的引线,是握在她手中的电子产品、朋友的礼物、通话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