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北数万公里,胡特点起烟,朝寥寥无人的店门外吐了口闷气,替兴盛千年的灰都迎接第一次寂寞。而沉寂灰都的罪魁祸首,正是以国王失踪为由宣布全城戒严、实行宵禁与出行限令的海军,好不霸道。
胡特所在的聚集移民的旧街道,是海军陆战队队员们巡逻的重点。他们以六人为一组,在步战车的掩护下抓捕非法移民与黑帮组织,几乎无往不利。面对重火力武器与高级防弹甲,往日团结的偷渡客们唯有束手就擒,黑帮亦是认罪自首。
而整顿治安的结果,是生意热火的商铺有三分之一关停,旧区能照常营业的店铺不足四分之一。胡特明白,偷渡客们是成批钻进贫民窟和下水道,只求躲开凶神恶煞的海军士兵,无心打工干活。而他爱莫能助,唯有在士兵们冲进对门的便利店时向帝皇祈祷,保佑那家店的同乡躲得足够隐蔽。
“老实点!”
大街上,一位套着面罩的士兵走出便利店,踢了脚偷渡者的屁股,把抓来的人往押运车车上赶。押完犯人,他的目光扫过胡特刚刚站立的位置,用大拇指对准店门,喊道:
“这家店很可疑,查一下?”
他的队友端起手里的家伙,跃跃欲试。可领队的中尉呵斥一声,阻止了他们的计划:
“那是圣恩者的店铺!想让大家陪你下炼狱吗?蠢猪!”
白挨一番训斥,面罩男悻悻归队,踹开装甲车的门,不甘示弱地抱怨:
“哼,圣恩者有什么了不起?他们干的坏事不见得比黑帮少!若是畏惧力量就饶过他们,我们还有资格以军人自居吗?”
闻言,他的队友赫赫耻笑:
“书呆子,你又把上面的谎话当作信条了?真以为我们是来改善灰都治安的啊?我们上街时,那些老头老婆子比见了吃老鼠的乞丐还嫌恶!”
“闭嘴!”中尉拉上车门,怒吼着训斥他们,“服从命令,保持缄默!永远牢记,军人的价值是执行力!”
在车内变得沉默之时,一位军衔为中士的壮汉操着东部口音回话,用语言扇痛了中尉的脸:
“吓唬谁呢?混账东西。你不是以为早服役一年,就能用中尉的军牌割掉大家的舌头吧?”
中尉握紧腰间的教棍,面色不善地笑道:
“伏韦仑佬,你欠抽了?”
“欠抽了?是你们这些把谎言讲成真理的人欠抽了吧?还卖弄你们的语言艺术,把政变说成维护正义呢。唉,你们到底是撒谎撒得自己都信了,还是已经不晓得脸红了?
这样的你们,这样的我们,和他们声讨的黑水探员还有什么区别?”
“注意你的言辞,中士。”
“有句话是怎么讲的?哦,陈说民众的心声,最能羞辱政客——”
中尉抽出教棍指向中士,可中士满不畏惧,反一把握住教棍,将之夺来并拧断。中尉哪受得住此般挑衅,不由面目赤红,把手指扣上扳机,放出狠话:
“你想抗命吗?士兵?”
“抗命,抗命,就地枪毙,”中士爱抚着怀里的步枪,松弛有度,没有丝毫紧张,“您枪毙我吧,亲爱的中尉,亲爱的队长!”
挑起话头的面罩男当起和事佬,拼命消解剑拔弩张的氛围:
“开什么玩笑,两个混蛋!哪管抓的是偷渡客还是圣恩者,灰都的居民都会感谢我们的。”
其余的队员也劝他们灭灭火,毕竟目前是非常时期,待陛下重回王宫,再争论上级的对错也不晚。
“不晚、不晚…”灰都的晚钟浑厚有力,为中士起头,替他哼唱的伏韦仑民谣奏响伴奏,揪紧了每个士兵的心弦,“日暮的高琴科索山,永无夜晚…”
嘶。
一声急刹搅扰了他的曲调。
本就窝火的中尉打开对讲机,骂驾驶员的驾驶证是花了多少钱买来的。驾驶员语无伦次,只说前方有人抗议示威,请他决断如何处置,是否联络…
中尉骂他多嘴,猛地顶开观察舱舱盖探视情况。
原来是一群举牌子的流浪汉堵住了道路。他们不吭声不说话,用歪歪扭扭的文字表述了古怪的需求:
释放非法移民,恢复旧区商铺的营业,立刻,马上。
“开什么玩笑?”中尉开启扩音器,不耐烦地喊道,“讨饭的家伙,海军执勤归队,统统滚蛋让路!”
没有流浪汉让路。他们仿佛全是聋子,听不出中尉的语气有多暴怒。
是的,不止队员里的硬点子胆敢顶撞他,连最底层的蟑螂都视他如无物。中尉的脸色再度赤红,他竭尽仅剩的理性,不是下令开火,而是呵斥流浪汉们散开:
“你们是嗑药磕多了吗?想替非法移民求情,就去找议会的人示威吧!”
中尉实在想不到,这条指明去路的台阶,竟没有一个流浪汉愿意走下去。流浪汉中的领头人咳了口痰,带着浑浊的肺音说:
“你们把他们抓走,我们就没饭吃了,不找你们放人,又该找谁呢?”
“操!你们是从哪个化粪池里冒出来的蛆虫?你们天生没长脑子的吗?抓他们还影响你们吃饭?编借口也想得合理些吧!
听好了,我最后说一次,不论你们是收了谁的钱来拦道,都不该阻挠海军执勤!现在,立刻,马上退散!”
骂完,中尉却痴呆了。因为流浪汉们仍无挪动的迹象,反是用一种看傻瓜的眼神注视着他,令他如芒在背,恨不得躲回车里当缩头乌龟。
值此僵持之际,那个伏韦仑出身的中士看不下去了,毫无尊重地把他拽回车里,顶替他的位置对流浪汉们讲话:
“先生们,我清楚你们的意图。搜捕偷渡者,关停违规店铺,看似是在改善灰都的环境,实则起不到任何效果,反倒让你们失去了重要的食物来源,让你们没法捡饭店的剩菜、吃便利店的过期罐头了。
我知道你们想笑话我,骂我这个身披海蓝色迷彩服的人上人哪里清楚你们的痛处,而我要说,我是从伏韦仑拼出来的苦孩子,我的父亲是个赌鬼,我的母亲是条毒虫,我自小就是和垃圾为伴,吃过下水道的老鼠,捞过粪池里的鲶鱼,我并不是在嘲笑你们的痛苦,因为我感同身受。
但先生们,如今的情势并不是我们这种小人物所能操纵的。我们不过是受棋手摆弄的棋子,和你们一样没有尊严,更没有自由。即便我们同意了你们的请求,放这两车的人回家,明天,就会有更多更冷酷的士兵再来实施抓捕行动。
帝皇无眼啊。
我们的指挥者不在乎你们的死活,同样不在乎我们的感受,他们想要的是失踪的国王,他们想找的是博度斯卡的权杖与桂冠。为达目的,他们不惜一切手段,愿意牺牲任何事物,包括尊严、荣誉、羞耻心、民望与你们的未来,当然,除了他们自家的性命和地位。
所以,干扰我们没有任何意义。你们应该找我们的指挥者,找我们的将官元帅沟通。他们会在哪里呢?灰都以北的海港,还是伯度河上的军舰?别管他们位于何处,那都是不准你们登临的黄金岛,是他们决断威兰命运的私人王国。
请不要难为我们,先生们,散开吧,退开吧!为我们的离去送行吧!”
他每说一句,中尉的脸便煞白一分。最后,忍无可忍的中尉要去制止他的胡言乱语,却被沉默的面罩男伙同其余士兵按回原位,便沮丧地放弃抵抗,任由他撕开海军的兜裆布。
真情流露的请求使示威人群松散了。一位流浪汉走出外围,掏出弹弓,亮出衣服里所剩无几的老鼠干,无奈发问:
“那我们该怎么办呢?士兵先生?饿死吗?还是学共治区的人去抢仓库?亦或是走回驱逐我们的家,求前妻和别人生的野种行行好,把房产存款和抚养金还给我们,帮我们撑过这段最艰难的日子?”
中士清了清嗓子,苦笑着举手投降,告饶般喊道:
“不行吧,不行吧,不行吧先生们!
这样,去黎谢图街吧!去黎谢图街求那些心善的富佬们赏你们一口饭吃吧!反正我们的好将官不敢得罪他们,还在尽力争取他们的支持,暂无限制他们行动自由的举措,表演得稍稍可怜些,他们应该会本着息事宁人的原则,送你们些果腹的零食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