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迪菈在聊天频道里说,她从没有这么对小孩子产生过这么强烈的畏惧感。
虽说来医学培训的这三个月,她碰到过的熊孩子不胜其数,可最讨人厌的一个,也就是把厕所水龙头拧到最大,往流感病人身上泼水,在被教训的时候骂她是“死八婆”而已,跟今天的那个孩子所带来的恐惧比,不值一提啊。
事情还要从早上查房说起。儿科那边的培训生因为神经衰弱而被迫旷工,人手不足,便向亚迪菈的导师借了几个学生,说是培养他们的临床嗅觉,其实就是充数,防止病人投诉儿科的医生怠慢患者。
刚在消化内科查完房的亚迪菈,很荣幸被导师送去培养临床嗅觉了。但进入儿科的病房后,她怀疑导师是想摧毁她的听觉——
儿科的病房,比正午的街市还吵闹。这里的患者全是小孩子,哭嚎不肯吃药者有,叫嚷不愿打针者有,撒泼不想用开塞露者亦有,一人一个耍赖法,可谓百鸟争鸣。
亚迪菈听一名刚结束培训的新聘医生说,在儿科查房时,患者本人的麻烦容易处理,难对付的实属患者家属,况且该院的病人多从村镇来,家属的习惯难免粗鲁。拿靠窗那床的老太太举例吧,她跟大夫打口水仗,骂医院是想坑她家的钱才骗她孙子住院。因为镇里的圣职者已经向帝皇许过愿,保证她孙子的大血管炎已经康复了。甭管医生解释何谓恢复期、风险期、观察期,她都坚持要在今天办理出院手续,而大夫则同意她的孙子出院,不多挽留。
有网友发出疑问——对儿童来说,大血管炎是非常危险的病症,大夫怎么能随便患者出院呢?
亚迪菈的回复耐人琢磨——各位马上就能明白,为什么说尊重患者是医院财产与医生安全的保障。
最后一间病房里的患者都是乡下的病号,恢复良好,即将出院。大夫草草查了遍房,叮嘱一位老太婆别给刚康复的外孙喂荞麦糊,便放亚迪菈回消化内科写病历了,全然没有想到三个小时后,他会躲进亚迪菈的宿舍里逃避家属殴打。
事故发生在午饭时段。那会儿,亚迪菈整理好病历,刚脱白大褂,要去食堂打几份盒饭,却见一堆凶巴巴的乡民冲进门诊楼大厅,叫嚣着让儿科的值班大夫滚下楼赔命。护士和保安们还没弄明白情况,这帮人就抄起家伙开砸,把取药窗口、挂号处的玻璃全抡裂了,还掀翻长椅,轰走其他病人,嚷嚷着别给黑心医院赚钱。
赶完病人后,他们对路过的护士和医生动起粗来,谁批白大褂就打谁,气势汹汹。亚迪菈见势不妙,忙溜去食堂吃饭,吃完了给导师同学打电话通气,等这帮人被保安赶出医院才回科室,从躲进自己宿舍的大夫口中打听事情的起因。
大夫是声声叫苦。
据护士和同房病患的家属讲述,清早查完房后,那个老太婆没把荞麦糊倒掉,而是盛到饭盒里,告诉她家的孩子中午再吃。那个小孩倒是俭省,特意把饭盒藏到枕头下,还求他们别跟护士打报告。同是乡里人,他们清楚,要是倒了这碗饭,老太婆回来肯定要念叨孩子不懂事,便向护士隐瞒,谁承想,这一瞒就瞒出条人命。
吃午饭的时候,老太婆催孩子取出饭盒,也不加热,便催孩子舀出结成块儿的荞麦糊吃。孩子没咽几口就俯在窗台咳嗽,脸憋得紫青。他们想喊护士,但老太婆叫他们别惯着孩子,说连点儿冷荞麦都吞不下去,长大了还怎么吃苦?
于是,待护士长来病房检查,这孩子的脸已经肿成牛肝,吸不进一口气了。
监控显示,孩子已经憋死至少半个钟头,大夫再怎么抢救都没用。老太婆就杵在病房外傻等,等大夫宣布结果后,默默地走近病床,忽然抓起放在床头的饭盒,把饭盒里的荞麦糊甩到大夫脸上,大骂是没良心的医生害死她的外孙。
大夫被打得猝不及防,只好让护士们先架住老太婆,待其情绪稳定再谈话。大夫一走,老太婆马上打电话,直哭外孙死得冤枉,让女儿赶快带家里人来医院商量。
说是商量,实则是闹。女儿和女婿一来,老太婆立马变了口风,不提外孙被荞麦糊噎死的事,把责任推到大夫身上,怨大夫检查不仔细,怨护士换的药有问题。起初,科室里的人都以为老人家是没法接受外孙死了的事实,在掰扯胡话呢,可当大夫出示监控,向她的女儿女婿解释孩子死因后,老太婆却用两句话惊艳了所有人——
噎死孩子的荞麦糊在哪里?大夫凭什么污蔑她外孙贪嘴?
把脸冲干净的大夫随即明白,这不是来讲理,是来讹钱了,立马报警求援。但警署以不便介入医疗纠纷为由,让院方自求多福。跟着呢,女儿女婿也理解老太婆的用意,公然叫嚣大夫谋财害命,拨电话把乡里的亲戚全喊来医院,非要大夫偿命不可。这帮人一直闹到下午才散伙,虽耽误得儿科一天未开张,倒也帮儿科护士们睡了个好觉。
某些网友认为亚迪菈的说辞有夸张成分,始终不相信乡下人的心思有这么肮脏,更斥责亚迪菈涉嫌诽谤。但亚迪菈陆陆续续上传十几条视频,力证事件真实性,网友们便斥骂那个老太婆不是东西,竟然用孩子的生命当闹事的理由。
针对他们的讨论,亚迪菈的回了条啼笑皆非的消息:
“你们当乡下人是痴呆?人家精明着呢!反正人是死了,死了肯定救不回来了,不如想着废物利用,怎么从死人身上赚回这些年喂进去的伙食费再说呢!
瞧瞧,这才叫商人,无耻、无情、唯利是图,配得上辛苦讹来的赔偿金和精神损失费!”
熬到深夜的埃尔罗总算听完了这出闹剧,打字追问:
“没了那碗饭,还有录像和人证呢?证据确凿,他们敢无理取闹?”
亚迪菈怕是见儿科的护士们休息,而自己还在值夜班,发言的侵略性略高了些:
“你是上初中还是幼儿园啊,小朋友?
证据,有用吗?
这么跟你说吧,学校里那么多欺负乖学生的小杂种,哪个不是明知故犯,老师会管吗?一个道理,你总能理解透彻吧?回去读你的书吧!记住了,社会和学校没两样,争取好好学习,换个社会生存,别在共治区受罪了!
嘿,帝皇祝各位学业进步,早日定居格威兰!夜班去了,拜拜。”
玩笑般的回复,却使某些网友气炸了锅。他们不管亚迪菈已经下线,单方面批评亚迪菈态度消极,成日在聊天频道里传播负能量,话里话外都洋溢着对格威兰人的崇拜,肯定是在歪曲事实,编造谎话抹黑中洲农民。
看他们这么激动,埃尔罗知道,那位言辞犀利的教友又要出来吸引火力了。
果然,一则消息霎时清净了聊天频道:
“看,太阳明明落山了,偏有人不许大家说夜晚来了,仿佛只要没人说天黑,他的世界便永远明亮。
他不容黑暗藏身,他足以照耀全宇宙,何其伟大!”
埃尔罗无心观赏网友们对这位教友进行人身攻击,点开教友的头像发起私聊:
“要发展她吗?”
教友的回复简明扼要:
“列入发展对象。适当接触,先做观察。”
埃尔罗松了口气,关掉手机,在脑内排练起和亚迪菈搭讪的场面,看看有什么借口能把这位怨气颇重的预备女医生拉进真理教。
第二天清早,埃尔罗特意请假去医院,借口买胃药来接触亚迪菈。早晨的病人较少,不难排队,但来看病的多是坐公车赶来的老农民,口音浓、嗓门大、时间拖得长,埃尔罗便透过门缝观望,打发无聊的时间。
诊室里,熬了通宵的亚迪菈面相疲惫,对着一位老农夫痴痴傻笑,似乎听不懂对方的口音。她的导师失望地叹口气,叫她好好学学方言,否则日后难以与患者沟通,亲自示范怎样用方言问诊。
不问不打紧,一问,导师险些撅断了手里的钢笔。农夫自称这些天用村里机修厂的废机油做菜,头几天没感觉,这两日开始头晕,大便还发黑。导师向农夫解释,机油润滑车辆部件用的,不能用来做菜。农民却坚称废机油里有金沫沫,金沫沫吃进肚里,理应能让身体和金属一样结实。
遇到如此顽固的患者,导师急忙调整坐姿,告诉农夫这套理论是瞎扯淡,如果吃金属能让身体和钢铁一般牢靠,吃木头岂不是能让人和树木一般长寿?
农夫恍然大悟,直骂村里的鳖孙满嘴喷粪,说些补充金属元素的胡话来诓他这个没读过书的老汉。骂完,农夫又问有没有办法把金沫沫从机油里滤出来,这样就能放心做菜了。
不管导师怎么解释机油不是给人吃的,农夫都认定机油和菜油差不太多。导师便劝农夫先戒一个星期的机油,看看大便是不是恢复正常,再决定要不要继续用机油做菜。农夫摇摇头,碎碎念念地推门而出,言语之间似在笑话城里人不懂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