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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空虚

第二回出勤,李依依已是轻车熟路。她钻进那具铁拳制式钢甲,启动能源并整理武装。考虑到她出过状况,阿尔教官安排她当掷弹兵,避免她临阵发傻、小命不保。

有了失败的经验,李依依今日安生许多。她把一叠爆裂飞盘揽到背后,空手演练抛掷,找回至关重要的距离感,甩得钢甲的衔接处咔咔震动,比装甲车的柴油发动机更聒噪。

无人指责李依依制造的噪音,大家全部醉心幻想,在脑中模拟各项战术的配合。文仓亦不免俗,把手里的电棍挥舞生风。看情形,万一再撞见搞自杀式袭击的疯子,他必然一棍拌匀对方的脑花。

又一座平和的小镇,又一条寂寥的老街。惊惶的路人还是那张熟悉的表情,无能的警察还是那么老练地汇报。

李依依就是听不懂中洲话、识不来中洲文,也从中窥得端倪——

真理教的教徒,多是寄生在偏远城镇,躲进贫民街的城寨里发展教众。

这真理教的策略,李依依实难理解:

要搞事,不去大城市搞,反缩在偏僻旮沓搞;不跟朝晟的驻军硬碰硬,却煽动老百姓、甚至儿童去挡子弹…

这种卑鄙的教派能成气候,必然与北方的白皮脱不开干系。格威兰官方还有脸雇佣媒体,抨击圣城方面资助真理教起事,明眼人都看得出,他们是贼喊捉贼,想撇清与真理教之间那千丝万缕的关联。

“割舍不来啊!”李依依推开打报告的警察,冷不防骂了句,“上楼上楼!准备上楼!”

不是她犯了急性子,是教官下达了指令。据调查,真理教的人在这座城寨内办有一处印刷厂,复印了几万本宣传册。为防真理教的思想荼毒南共治区的民众,李依依一行不但要配合警察查封印刷厂,更要逮捕涉事嫌犯,将关键人物押送回前行之地拷问情报。

而在城寨里行动,人多眼杂,想要任务成功,必须动作神速。文仓健步如飞,踏得楼梯颤响。李依依紧追其后,时刻预备抛出飞盘,帮不懂事的教徒体验爆炸伤有多难治疗。

刚上二楼,文仓便吓得掏出电棍。他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个扒着扶手的孩子,这孩子的眼神中有着说不明的新奇,看姿势,身子似是向他这边倾,莫不是要冲过来——

“他妈的,炸弹!”

李依依狂吼一声,诈得全体战士严阵以待。连文仓都掏出电棍,作势就要甩。幸而孩子不躲不避,始终在原地注视着他们,并无攻击的意图。

文仓赶忙让战友们解除警戒,收起电棍独自上前质问,语气凶得很,仿佛随时会用电棍抽孩子的屁股:

“你来看什么?”

孩子像是见了严厉的老师,眼神躲躲闪闪,嗓音低得像蚊子飞:

“这身铁壳好帅的,我在电视上见过,还没…”

“回家待着!”

孩子溜得比听了放学铃还快。文仓提醒大家莫要神经质,万一应激了伤到无辜者,事件的性质会加剧恶化。

李依依顶了他一肘,反骂道:

“你才神经质,这叫应激,呸,是警惕!”

吵架的同时,他们耗费四十秒直达九楼,静步摸到印刷厂前后,与气喘如牛的警察们堵死逃生的通道。居民们收到警察的通知,已是魂飞魄散;再见到他们的钢甲,更是六神无主,不敢呼一声,惹怒了他们这帮手握枪炮的驻军。

确保印刷厂未收到风声、此行是万无一失后,文仓掏出电棍,把功率拨到最高档,扛着身几百公斤的重甲,踮不出丝毫响动。

印刷厂的窗户喷着漆,叫人看不清内部。那些漆是爬虫般的字母,应是出自孩童之手。那字体溢满了童趣,文仓看得走神,念叨起来:

“我把苦水化作强酸,腐蚀这世界的绝望…”

“前言不搭后语的,什么狗屁逻辑!”李依依在网里呛了文仓一句,催身后的文仓快些上前探路,“别警惕过头了!小文子,去,让他们见识见识你的厉害!”

“嘘,李姐,你是掷弹兵啊!你躲这么后,支援得到队友吗?”

看文仓还赖在自己身后,李依依破口大骂:

“你他妈是打头的,有资格说我?大伙都到位了,还搁这儿走猫步呢!”

“李姐,素质,素质!这是公共通讯,大伙能听到!再爆粗口,大家要猜忌你是不是高中辍学了!”

李依依的脸霎时红了。她抓住文仓的肩甲,把文仓抛向印刷厂入口,掏出飞盘就要砸:

“你他妈是来当兵的还是查学历的啊?屁股痒痒了?”

旁听的战友们即时快活起来,都忘了是在执行任务。教官实在看不下去他们的瞎闹,严词喝止:

“肃静!爱聊天,去急救室里聊!”

所有人立刻严肃了态度。没人想挨一发人肉炸弹,或是被敌方的前行者徒手开颅。文仓不再折腾,深吸几口气,将要踢腿破门,又忽而收回腿,三番五次也不敢踹那扇门,嘘声警觉:

“里面在搬什么?”

李依依凑上前细听,发现门内确实有重物搬动的杂响,不禁寒颤:

“军火?炸弹?机炮?前、前行者在埋伏?”

“他们缺少重武器!”教官的声线是满满的心累,“他们没有前行者!前行者又不是大白菜,一锄一箩筐!印刷厂,我再强调一遍,这只是家印刷厂!破门!”

“预备!走!”

文仓怒喝一声,正要顶门而入,李依依却受那声“预备”的刺激,条件反射性地掏出飞盘,在文仓喊完“走”之前,把飞盘由窗户抛进印刷厂中。一秒钟的沉静后,飞盘爆破的冲击波掀飞了玻璃残渣,使纸张与油墨射出门窗,扯出滚滚浓雾。

本就张皇的居民,哪经得住这等惊吓,无不惊声尖叫,闭门逃难。

共享他们视野的教官顿时惊呼:

“你!李依依!你疯什么疯?!”

“鬼知道里面是啥玩意啊!炸了再说!”李依依晓得是自己手贱了,索性一错到底,不听教官调令,又扔两张飞盘入内,炸得纸片翻涌,“娘的,这逼玩意真好使,给他娘的小肚兜落落红!”

教官没闲心指责李依依了,命两位士兵盯梢,令其余人手展开搜救。文仓率先进厂,连着扶起好几位昏迷的教徒,才明白他们刚是在用手推车搬印刷机,哪是在安置火力呢!这群教徒是在劳动时遭受飞来横祸,被几张飞盘炸得不省人事,浑身泼满油彩,化了别致的烟熏妆,天知道影不影响抢救!

在督促警察搬运伤员,并抓捕吓到尿裤裆的幸存者后,坐回装甲车里的文仓卸掉头盔,耳边萦绕着居民们的哭求声,怎么也驱不散。他焦虑地握紧拳,低沉着斥责道:

“李姐,你过分了!”

“过分了,过分了…”李依依摘掉头盔,却没有泄出文仓想象中的蔫巴或沮丧,倒如初见的那个中午炫耀身手时一般爽朗,简直是打赢了复仇赛的拳手,扬眉吐气了,“过分了!他娘的,小文子,炸人是真的爽啊!爽得过分了!下次轮你来!”

文仓懵了。不等他酝酿出反驳的话语,那位被炸进过急诊室的战友便兴冲冲地附和道:

“炸得好啊!这飞盘顶用啊!还遣人打个鸟的头阵啊,就拿飞盘探路,不投降就拆家!”

余下的战友,也是喜不自胜地起哄:

“说得对!他们不是信教吗?不是想上天国吗?咱们就用炮弹当礼花,祝他们旅行愉快!小文子,你别急,教官安排你探路是他的事,你都当了两回扫雷车了,下次再要你来,我们替你顶缸,轮你掷飞盘!

训练时,你不是掷得最准吗?到你上场了,你可得往他们脚下抛,别给他们弄得半死不活的,卡在天国的国界线,拜不到他们的神仙!”

怎么了?大家这是怎么了?

文仓迷蒙了。他如何也想不到,抓捕一众手无缚鸡之力的印刷工人,唐突以爆破物轰炸,导致大量工人受无妄之灾,扰乱了居民的日常生活,大家竟不耻反笑?

哪怕这些人是真理教的教徒,哪怕这些人是受真理教雇佣,哪怕这些人有包庇袒护之嫌,他们也是活生生的人啊?也是与大家相仿的人啊?

难道人伤害同类后的感想,能是嬉趣而无温情的吗?

“发啥呆呢!”李依依弹了文仓一脑崩,把嗡鸣在耳的哭喊、自责于心的念头悉数格式化。李依依的笑声是那样阳光开朗,恫吓得文仓看不见眼前的迷惘,唯有铭记她的劝告,暂忘烦恼,“教官吩咐的没记住?你不动手,动手的就是他们!手软不得,安全第一!小文子,下次你照常开路啊,用飞盘开路,我说的!”

“是的,是的,没记住…没记住…”

在众人的宽慰中,文仓终是笑了,笑得宛如学不通加减法的傻瓜。他听着柴油燃烧的轰隆,不去网里聊天,而是暗自窃语,用他身边的李依依也听不清的声音自问自答:

“下次换我来?换我来吗…

我吗?”

迷茫的时间总是快进的,回营后的交谈,文仓已记不得了。他彻夜未眠,直到第二天清晨,集合的广播奏响,他才在站队时打出哈欠,被伺机而动的颓废侵占了心神,挤出恍惚的泪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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