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升挺直腰,望着朱允熥,神情和缓。
“接下来我要说的话你别不爱听,是我这几个月里忽然有一天开悟到的道理。”
朱允熥微微颔首,也学常升的姿势端坐,望着自家舅舅。
常升轻轻咳嗽一下。
“你以为你皇爷喜欢你爹,当然了,他最喜欢的儿子确实是你爹,但你爹——却并不是他心目中最好的继承人,这是两回事,但外人总把它当做一件事。”
朱允熥偷偷叹了口气,不说什么。
舅舅这话听起来纠结,但作为家人,他最理解这句话里的微妙。
常升接着说。
“你皇爷生于贫苦,尸山血海中杀出来,和你爹生于安乐中全然不同,虽然你爹是他最宠爱的儿子,但两人心念迥然不同,皇爷杀伐果断,一有状况立即决断,绝不留情,你爹主张仁厚待人,成年后他为具体的人跟事与你皇爷闹过无数次别扭,从没赢过。”
朱允熥承认的确是这么回事,哪怕自己年纪小,都见过好几回皇爷跟父亲吵得脸红脖子粗,没看到的自然更多。
常升停一下,接着说。
“说起来你皇爷是古往今来的皇帝里唯一一个多情种,打你爹出生起就决定把他一切全留给你爹,哪怕把后来其余十几个儿子捆在一起跟你爹换也不换,就算你爹主张和他有再大不同,明知道以后自己亲手定下的制度会被这个儿子改弦更张,你皇爷也不会换太子,最多是,我这个儿子太仁慈,趁我还活着,帮他把所有刺儿头全拔掉,给他留下个清平世界。”
朱允熥觉得舅舅有点儿跑题,但这是说自己亲爱的老父亲,爱听,实在不愿打断。
“要是你爹没有凡事标榜仁厚,在你皇爷看来其实是软弱,你皇爷就不会动辄兴雷霆之怒,把本来不大点儿的屁事发动成为牵连广大的屠戮,这道理你明白吗?”
啊这——朱允熥心里仿佛豁然开朗的同时,又觉得舅舅实在是走火入魔了。
你就不是被拔掉的刺儿头吗,怎么一改刚刚恨不能杀死皇爷的态度,变成为他辩白?
“甥儿……好像是明白了。”
“所以说,朱允炆还照着你爹那样子做,你皇爷必定也还是走他雷霆之怒的路数,他自己知道这一点吗?太知道了,但被困在其中,表面上他还赞许朱允炆正是他心目中期许的样子呢,其实有苦说不出。”
朱允熥差不多明白舅舅意思,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一线光。
“如果甥儿跟允炆二哥不同,或许皇爷反而有得选?”
常升脸上表情复杂,难说是笑还是讽刺。
“我又不是你皇爷,这是我猜的,对不对要看结果。”
朱允熥心里连连点头,觉得这属于那种即便是错的也是对的的想法。
如果现实不对,那是现实的问题,不是这样想的问题。
自己在表演系这条道儿上绝不是朱允炆的对手,何必以自己的下驷对对方的上驷呢?
不如反其道行之,以利害当先,什么对自己最有利就做什么。
话说回来,要自己学燕太子丹,把二舅的人头献给皇爷?
这无论如何也做不出,还是因为这事不仅违背人伦,本身就透着愚蠢。
皇爷可能喜欢他的继承者果决无情,但肯定不喜欢做蠢事的家伙。
看呐看呐,有人送人头来了,是不是接着还要献图什么的?
舅舅聪明到可以看穿皇爷可能内心里期望一个和朱允炆完全不同的孙儿出现,但也蠢到企图效仿樊於期献头的旧事。
“舅舅,你意思甥儿懂了,但这事绝不可行,皇爷他一定一眼就看穿了。”
常升脸上抽搐两下,他倒也没疯狂到非拿自己脑袋献礼的地步。
“那——你有什么打算?”
“甥儿还没想法,就是把行踪已泄密这件事禀报给舅舅,前面说过,甥儿揍了允炆二哥一顿,短期内大概不会有事,但也要做好预备,其次才是皇爷跟我说话这事。”
“噢。”
“如舅舅想的那样,皇爷这次对待甥儿不同以往,甥儿很想抓住这次机会,如果他能……改变主意,立甥儿做皇太孙,那一切就好起来了。”
常升咧开嘴苦涩地笑。
“这是当然的。”
“除了效仿樊於期不用再提之外,舅舅,现在我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