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内,秦晏右手拿着一本奏折,左手支在案上,食指漫不经心地敲着桌面,若不是此刻妙仪还行着大礼跪在殿中,倒真像是一副闲散皇帝的样子了。
自流觞宴归来,秦晏盯着手中的奏折,一门心思却总是飘忽不定。他虽沉着脸眉头紧锁,可嘴角偶尔还浮出似有若无的笑意。
半晌,见那妙仪夫人也该是跪够了,才淡淡说了一句:“起来回话吧。”
妙仪道了声“是”,方才小心翼翼地起身,一时间双腿有些酸痛发软,却强忍着不敢显露半分。
秦晏最恨背叛,尤其是亲近之人。自从流觞宴上见到秦晏突然到来,妙仪便料到此刻的情形。她瞒着秦晏与千梦私下见面谋事,虽未有忤逆之举,但在秦晏看来,怕是会怀疑她起了不臣之心。
“说吧,有什么要解释的?”秦晏问的自然是千梦假扮南国巫女一事。他已经没耐心再陪妙仪这么无声地耗下去,直截了当地问了。
“今日之事,原是臣妾见陛下常为骊清殿一事忧思,担心陛下圣体,只想着能为陛下尽一份微薄之力,解君之忧,却不想是臣妾愚钝了。”
说着,妙仪把秀女占卜到千梦提出想见叶安亲自验证卦象一事,一五一十地说给秦晏听。当然,八面玲珑如她,言语间也将今日之事的主谋推成是自己为天宗做个顺水人情,想为骊清殿帮忙出力而已。
毕竟,这水往千梦身上泼也不见得千梦会有什么麻烦,总比自己一人揽下引发圣怒的好。事是两人干,大头的责任总要分给不会受罚的人。
言罢,妙仪又试探地说了一句:“当时我们也只是想着,千梦宗主有了这南国巫女的身份,往后在宫中行事也能方便些。没想到因此惹怒陛下,臣妾自知有错,请陛下责罚。”
秦晏听完,也不去细究妙仪话里的推卸之意,揉了揉眉心,嗤笑道:“什么往后在宫中行事方便些?妙仪啊你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不如让我来猜猜你是如何想的。”
秦晏盯着妙仪那一丝闪过的惊措神色,清朗的声音带着几分凉薄:“天宗宗主经你提醒想见叶安,本来就是你想要抛出这相助之情的示好。万一他日朕真存了让她入宫的心思,今日此举倒是名正言顺,南巫出身的身份自然也对你宫中地位构不成威胁。而朕,也多少要承了你今日之情?嗯?如此七窍玲珑心,妙仪啊,你什么时候竟变得如此自作聪明,自以为是了?”
秦晏说到后面,语气愈加平静,却也愈加透出冷意。
“陛下恕罪,臣妾万不敢有逾越之举。”
话音刚落,妙仪又连忙跪下,这回头真真是磕在地上不敢抬起来了。
秦晏又问道:“你自称臣妾,那是臣还是妾呢?”
这句话,也是妙仪在入宫时,秦晏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那天晚上,她还怀着少女心思,幻想着自己未来会是何等模样?期待着他们见面第一句话会说什么?那颗跳动的心还有点忐忑和害羞。
他是她崇拜的王,也是她相伴一生的夫君。
可他见她的第一句话,却是问她:“你是周家的小女儿?那你是臣还是妾呢?”
一句话,打碎了她所有的少女幻想。
眼前人明明是在笑,她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是臣,她将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连带上她身后的整个周家。
是妾,她可以以色侍君成为宠妃,但恩爱一时焉能长久?
“陛下威徳,彰显四海。普天之下,莫非臣民。妙仪是天恩垂怜的子民,也理应为陛下分忧,愿为陛下之臣子。”
妙仪伏首再行大礼,这是她当日郑重做出的回答,今日再次面对秦晏的提问,她也一样一字一句郑重回答,此心不改。
他是君,她是臣,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从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就清楚,这个高高在上的人,只需要一个懂事的、明白得失的臣子。
这个臣子,能用她的果敢刚毅去反控整个周家,能给他一个没有外戚势力威胁的皇子,也能帮他除去一些障碍。
她会在合适的时机向崔府的夫人示好,也会在笑脸盈盈间不动声色地埋下后院的祸机。
她这双本是抚琴绣花的手,也曾向清和太后下过毒,也曾亲手处决过知情的宫人。
她第一次杀人,最小的一个宫女才不过十一岁,就那样瞪大了双眼七窍流血倒在她的面前,沾在她手上的血还尚有余温。
那天夜里,也是她第一次做噩梦,连她都瞧不起自己,不过是杀了人,至于这么没用么?
那天夜里,她的陛下吻去她眼角的泪痕,在她耳边柔声地说出一个残酷的事实:“妙仪,我们都在荆棘中行走,稍有不慎就万劫不复。有些事该忘的总要忘掉,有些情该抛的总要抛弃。”
有舍才有得。这是他教给她的道理。
他连安慰她的话,都是那样清醒而理智。
她很清楚,他们之间从来不会有情意缠绵,有的只是无尽寒夜里的相拥取暖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