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难过的日子好过的年,这话一点不假,好像眨眼间,这年不知不觉就过完了。
但是,太和四十三年,对于兴安镇以及周边好几个乡镇上的许多人家来说,或许会是他们一辈子都难以释怀的痛,甚至不知再过去多少年后,他们仍会对此事耿耿于怀,会对自己的儿孙后辈们提及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那一年,天降大雪,天上千里愁云惨淡,地上万物尽披缟素。
按兴安镇当地的习俗,人死七天后才会知道已经死了,所以要举行“做七”仪式,而在死者入殓后,并不会立即安葬,往往要在灵堂停留一段时日,这个时候就叫做殡,又被称为“停丧”,出殡头天晚上会请道士念往生经一至七天,超度亡灵,俗说“做归山灯”。
正月初五,斗指寅为立春,立春乃万物起始,出殡的黄道吉日。
一边是大红灯笼高悬,欢天喜地的辞旧迎新,一边是白色的引魂幡在寒风中飘零,披麻戴孝的出殡哭丧,白发老妪,垂髫幼童依偎相搀,一个个无不是哭的撕心裂肺,哭声直上九天,路人见了,也皆是肝肠寸断,有种劫后余生的悲戚,在道旁泪眼朦胧,默默相送。
欲祭疑犹在,天涯哭此时。
这还是那个柴米油盐酱醋茶,烟火气十足,男耕女织,阡陌纵横,鸡犬声相闻,春风十里往生路,令无数神仙都羡慕想下凡的人间么?
想来地狱也不过如此,这样的人间不要也罢!
虎头木然站在路边,望着这一家家一户户一眼望不到头的出殡长龙,逶迤向大山深处走去,他忽地仰头望天,此时,他的眼中没有泪……
只有恨。
恨这苍天不睁眼,恨这地上没神仙。
恨这好歹不分的乾坤,恨这帮子为虎作伥的酷吏。
其实,他尤为痛恨的还是自己。
出事那天,他就在当场,自己为什么没有挺身而出,为什么没有行侠仗义除暴安良,为什么也和周围那些围观的百姓一样,虽然无比愤怒,但一直冷眼旁观。
他知道,自己还是太菜了。
他知道爹说的没错,百姓们做的也没错,人应该学会审时度势,明哲保身,而不是一味地去做那个争强好胜的出头鸟,譬如那个冲在最前头打劫自己的年轻人。
忽然,虎头耳边传来一阵低吟,
深山古刹千余载,
不见天门开,
半山腰间有老牛,
池里莲花开,
敲钟击鼓问木鱼,
佛子何日来?
……
此时,虎头感觉有无数只小鸟绕在自己身边叽叽喳喳的盘旋,眼睛忽然有些发干发涩,眼前也出现了好多数也数不清的小星星,突然,无数点星光如大潮般朝自己汹涌袭来,一道炸雷轰然在自己的神庭炸响,然后……
幽兰开山谷,
一道灰影穿天门而过,
瀑水随风而散,
两条鱼如烟亦如电,
……
洋洋洒洒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雪终于停了,满天的铅云也终于散尽了,不知被阴霾笼罩了多少日子的天空总算放晴了,阳光洒在漫山遍野的积雪上,冰面上,玉树琼枝上,无处不是闪烁着碎银子般的流光,这景色美则美矣,就是……
有点儿冷!
虎头微微睁开双目,看到自己身边立着一个个或高或矮,或大或小如馒头状的雪堆,看到一个个插在上面迎风招展的引魂幡,突然,一道冷风打着卷向自己袭来,他的身体不由打了一个寒战,头脑也在这一瞬间清醒了。
咋回事,我为何会躺到坟地里呢?
他拍打了一下娘过年时给他亲手缝制棉袍上的积雪,缩了缩脖子,感到一股阴风袭来,伸手把陷进衣领内的雪屑抖落,站起身来,四处张望一番。
“你醒了。”
饶是胆大天不怕,的不怕的虎头,也被这突兀响起的一句话给吓得一激灵,要知道这可是在鬼气森森荒郊野外的坟地里,他如何能不心生警惕,猛然一个转身,看到一个比自己矮了半头,头戴破烂毡帽的小人儿,不知何时突然无声无息出现在自己身后。
“吖!”虎头不由惊呼了一声。
那人也被他吓了一跳,“吖!”
那人一身褴褛,头上的毡帽遮掩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两只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和一张小嘴,腮边有不知是抹的胭脂还是冻得有两坨红,脸色一片煞白,尤为诡异的是那人脚上穿了一双虽已蒙尘但仍依稀可见色彩艳丽的小巧绣花鞋,试问,这身装扮谁看了谁不头大?
“你……是人,是鬼?”
“咯咯……”
一串银铃般的笑声突然响起,惊飞了落在附近雪地上觅食的几只野鸟。
这时,虎头看到了那人映在雪地上的影子,知道是自己多虑了,心念一动,气机刹那间便流转至四肢百骸,使了一招自悟的“燕子三抄水”,脚尖在雪地上轻轻一点,身形似乳燕投巢般“嗖”地掠出,瞬间便来到了那人身前,伸手微探,抓到了那顶破旧毡帽的帽檐。
谁知那人的反应亦是相当机敏,身形忽的一矮,滴流一个转身,轻松避开了虎头这出其不意的一击。
不过,虽然摆脱了虎头的突袭,但毡帽仍被他牢牢抓到手里。
“吖!”
“吖!”
二人不约而同地惊呼一声,只见毡帽被扯掉后,出现在虎头面前的竟也是一颗清秀圆润的小光头,还别说,除了她脸上的那两坨腮红多少有些辣目外,长得也算是山清水秀,春暖花开,与虎头有的一拼。
毡帽被虎头夺去,如遮羞布被人揭开一般,她有些欲盖弥彰地用双手去捂住自己的小光头,两滴委屈的泪花在眼眶里不停打转,腮边飞上两朵挑花。
“至于不至于,小气吧啦的,你是女孩子啊,动不动就哭,我就是想看看你到底是人是鬼,长什么模样而已,戴了个破帽子打扮得像个鬼似的,吓老子一跳,我说什么啦,给,像谁稀罕要似的。”说着,虎头把那顶破毡帽扔还给了她。
她伸手接住虎头扔来的帽子,怕冷似的赶忙又戴回到头上。
“噗嗤”一笑,露出一口碎银般的小虎牙,还有腮边两个浅浅的小酒窝,这么一看,比先前可顺眼多了。
“你叫什么名字?”
“空桑,你呢?”
“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