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已经全然落了下去,天光仍是大亮,凉亭中总算刮起几丝微风,送来些许凉意。
墨北风看了一眼狐鹿左台,笑道。
“你不说还真不知道,原来狐鹿兄是草原上部族的世子殿下,若下面服侍的那些人,有什么慢待的地方,还望世子看在我的面子上,不必去苛责他们。”
狐鹿左台苦笑着摇了摇头,一脸惨淡道。
“哎……什么狗屁的世子殿下,如今家都没了,部族也都亡了,说句自嘲的话,我他娘的现在不过是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而已,你能让我住在这里,给我个遮风避雨的落脚点,我已然是感激不尽了,哪还谈得上什么慢待这种话,你要是还拿我狐鹿左台当兄弟看的话,日后就别再提什么狗屁的世子,行吗?”
墨北风郑重点头道。
“恩,我答应你,不过,做兄弟的也劝你一句,你也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就踏踏实实在这安心养病,把这里当成自个的家,等哪天你把伤养好后,其他的事咱们到时候再说。”
狐鹿左台笑笑,故作轻松道。
“我没事,伤也好得差不离了,况且,那位金三针大夫也说了,等过上个把月再看看,到那时要是没有别的反复,我这病也就没事了,放心,我这人命硬,没那么容易死的。”
墨北风哈哈一笑,二人一道下了假山。
狐鹿左台有些往事不肯说,估计是藏着一番难以言说的伤痛在其中,墨北风也没必要非要去揭开那道伤疤,探究一番满目疮痍的癖好,再者说,心病还需心药医,等哪天他真的自个想开了,不管是多大的事,总会有解决的法子。
有时候,时间就是一剂良药。
吃过晚饭,墨北风回到了自己房中,拿起摊在书案上的那本《洛龙诀》,据送给他这本剑诀的祖须陀说,这是他从义诚泰货栈老板栾山虎那里拿来的,当时他看了几眼,觉得这部剑诀还不错,就偷摸揣进了自个怀里,不过,回来照猫画虎练过几招后,总觉得不是那么圆润如意,有些练不下去,丢到一边又觉得有些可惜,索性送个人情,就给墨北风拿来了。
墨北风并不矫情,而是笑着接了过来,也不去拆穿其中的破绽。
《洛龙诀》表面上看是一部上乘的剑法秘笈,其实却是大有乾坤,这些招式与行气吐纳有异曲同工之妙,或许是他读过秘本典籍太多的缘故,哪怕是一本再普通的拳经,他都可以悟出一些不同以往的新意出来,更何况是这么一部无比精妙、变化无穷的古法秘笈呢,一手翻书,另一只手指曲弹舒展,以指为刀,书案前隐然有刀光剑影闪现。
忽然,墨北风低头看见桌上的纸笔,一时不由有些手痒,这才想起自己好久没练字了。
在擦得锃亮的书案上铺开一张宣纸,注水入砚,卷袖提腕悬指,左手轻轻捏住一块青烟墨在石砚中缓缓研磨,这不由让他想起了,在兴安镇上的那间小屋里,一盏油灯如豆,阿茨在灯下一边刺绣,一边不时抬头看向那张老榆木书桌,桌子上放了一本字帖,他在挥毫临帖,囡囡则趴在桌子的一边,看他落下的一撇一捺,看得无比专注……
不多时,砚台中的墨色渐浓。
如今虽是豪宅大院,所用的笔墨纸砚无一不是名贵之物,只是早已物是人非,又不由想起今日听到狐鹿左台谈及他的故乡往事,顿时,一股别样的情绪油然而生,从笔海内琳琅满目的毛笔中随意提起一枝,不去管它是什么毫毛。
这就像兴之所至,想大醉一场,就抱起酒坛大口畅饮,哪管什么美酒烈酒,能醉人的都是好酒。
那些顶尖的宗师大家,哪怕他们手里仅是一根枯枝,或是一枝最普通的毛笔,一招一式使出来,自有一股别样的气韵妙趣,这就是意,意可杀人,亦可挥洒于笔端,书写在纸上,不过,无论是何种形式,对于此时墨北风的修炼而言,都是最重要的东西。
他双目微阖,轻吐出一口浊气,狼毫入墨缓缓一拖,意沉丹田。
心中胸臆荡然而出,笔随意动,提笔出墨如拔刀出鞘,落笔入纸如挥刀斩敌。
大江奔流,手中狼毫泼墨挥出,便是一横,大山巍峨,心中豪情万丈,一刀斩之,便是一竖,手腕轻轻一抖,如万军阵前取上将首级,便是一点,云雾翻涌,神龙见首不见尾,神出鬼没间一个摆尾,便是一撇,漫天大雪落地,老僧扫去石阶上的积雪,便是一捺。
顷刻间,屋子里竟然气机横生,陡然生出一派凛然的杀气。
这么多年来,墨北风写字练功如吃饭喝水一般平常,便是到了门楼山上,有时候也会随手拾起一块石头,一段树枝,一个瓦片信手涂鸦,笔意自然流露,有时一渡禅师看他写在地上的字体,也会毫不掩饰一脸的惊艳之色,对他的书法赞不绝口。
“你能有这个手艺,为师也就可以放心啦,你日后无论走到哪去,估计都饿不死,真的,再不济,就是卖字也能换个仨瓜两枣的,填饱肚子。”
卖字自然是说笑,但墨北风的字,不同于那些工笔吏刀,于质朴笨拙中,自有一股放纵自如的清新之意,跃然纸上,让人见了会忍不住拍案叫绝,倒是真的。
宣纸上仅有两行,十四个字。
古瘦漓骊半无墨,
醉来信手两三行。
他反复端详了几遍,自我感觉还算有几分满意,或许是品味与审美的关系,有人会喜欢浓妆淡抹总相宜,其实,写字如女子穿衣打扮,越清淡质朴越有女人味,太多的修饰描摹反而成了画蛇添足,为人所不喜,男人大多比较直接而直白,还是喜欢赤诚相见的多些。
正在这时,房间内忽然响起了脚步声,墨北风抬头一看,祖须陀与哲古达二人,一前一后走进房内。
看到书案上簇新的书法,祖须陀不由倒八字眉一挑,问道。
“你写的?”
墨北风淡淡点头,谦逊道。
“刚才一个人在屋里闲着没事,感到有些无聊,就随手写了几笔,还请祖长老给多多指正一番。”
祖须陀看了看,笑道。
“嘿嘿,指正倒谈不上,老夫虽是一介武夫,不过却喜欢附庸风雅,尤其是对字画这些东西情有独钟,这几日闲着没事,在文轩坊结识了一位书画好友,他颇好字画古玩,等我把你这幅字拿给他看看,他若是喜欢,就让他花钱买下,说不定还能值上几两银子呢,那老夫的酒钱也就出来了。”
说着,就伸手去拿桌上的那幅字,不想,却被墨北风伸手拦住,淡淡道。
“祖长老要是想喝酒的话,可以到账房那去支银子,不过,这字我却是不卖的。”
祖须陀不解道。
“为啥?这字能值几个钱,卖了再写就是了,你是不是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