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幅画的作者已不可考,李寒官也只是知道它的名字,《骷髅幻戏图》。
他想见过这幅画的人,应该并不算多,可几乎每个人都被会被它迷惑。
画师究竟怀着怎样的目的,作下了这幅离奇的画?
生死轮回,因果循环,似乎都蕴藏其中。
世人看不破,却为之痴迷。
据说画师曾画下七幅同一主题的骷髅画,但除了他手里的这一幅,另外六幅似乎早已失传,至少李寒官从未见过,也并没有听说有其现世的传闻。
他这时所在的高台之上,并没有一丝火光,上方是离他越来越近的、带着浓重腐臭味的黑暗。
地面上那些部下们打着的火把,已经渺小的像萤火虫。
一片黑暗中,他抚摸着骷髅幻戏图,虽然看不见,但这幅画他已在静夜孤灯下摩挲过无数遍了,熟悉它的每一个细节。
不同的人,从画里看出的东西也不尽相同,甚至同一个人,不同时期看到画的感受也不同。
李寒官还记得最早自己拿到这幅画时,着迷的是傀儡师和他手中的小骷髅。
他渴望能够拥有傀儡师气定神闲地操控骷髅的技艺,即便不过是幻术的把戏,也足以迷惑众生。
他想有能操控的东西,有能掌控的人生,因为那时候他太缺乏一种叫安全感的东西了——也许现在在他内心深处,也仍然是缺乏的,因为永远感到不安,才会想往上爬,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往上爬。
后来他更着迷的是画中生与死的意蕴,白骨骷髅与垂髫孩童,互相朝着对方伸出手,死者像是在引诱生者,生者却又注定会成为新的死者。
那是因为他已杀了太多的人,也担心会被人杀掉。一个经常剥夺别人生命的人,难免会惧怕有一天自己的命也被人夺走,又觉得自己的命比别人的金贵,总想着自己应该活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直到现在,他仍然是这种感觉。
这时在黑暗里,李寒官最渴望的,却不是永远地活下去,而是那怀抱婴儿的母亲,还有那伸出双手似乎想阻拦男童的母亲。
有时午夜惊醒,怅然若失,他会想如果一切能够重来,他不会杀死宛娘,而是给她赎身,带她回自己那座始终冷冰冰的、没有人气的宅子里,和她生下几个孩子,是女孩就跟娘亲学刺绣,男孩他就教他们练刀。
他想这样空荡荡的宅子就会温暖了。
他相信她会是一个很好的母亲。
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李寒官收起了《骷髅幻戏图》。
也许画师只是在市井街头看到了这么一出“鬼把戏”,如实地用画笔记录下来罢了,并没有什么深意。
最后摸一遍,省得一会儿出了事,以后就再也摸不到了。
李寒官屏气凝神,尽量克制住自己去嗅闻那些头顶上方腐烂刺鼻的味道。
而那些东西的真实面目,是他见过一次以后,就再也不愿意去想的。
白色祭坛仍在徐徐上升,按照以往的经验,再过一会儿快要到了。
李寒官缓缓吐字,一字一顿,念诵起复杂拗口的“请神咒”。
这是像他这等级别的官家的必修课,对于不同的“神仙”,咒语也都不同,相同的是都很难念,也很难记,似乎并非用人的语言组成的。
针对骷髅山的请神咒,李寒官足足花了三个月,才能一字不差地完整背下来。
朝廷教给他们诵咒的神官们也从来不解释咒语背后到底是什么意思,你能记住就记,记不住拉倒,你这个官家可以不干了,有的是人想干。
说来虽然有些不可思议,但“打秋风”的确是个肥差。
虽然看似要和危险的“神仙”接触,但人牲的来源,朝廷是懒得管的,一切交由执行“打秋风”的官家说了算……这其中可以操作的空间,就太大了。
地方豪绅为求保命,没少给官家塞钱。
至于穷苦人家……谁让他们穷呢?
请神咒从第一个字念出,就与整座山洞产生了共鸣,所有人都能清晰地听见。
李寒官越念越快,共鸣也越来越强,到最后整座骷髅山都轰然作响,回荡着那听起来十分庄重但又有些古怪的咒语。
地面上的骚动似乎更甚了。他的部下虽然也不明白咒语的意思,但毕竟听过许多遍了,如果说刚才因为愣神和等候命令什么都没有做,这时却都很明白,等到请神咒一念完,他们将会迎来什么样的命运。
跑!赶紧跑!
李寒官似乎已经看到,他那几个最机灵的手下已经开始往山洞来的窄路上跑了。
但还是很愚蠢的,如果想让进来的人跑掉,最早设计这个祭祀通道的人又怎么会把入口弄得这么狭窄呢?
晚了,已经晚了。
李寒官不再分神去关注地面,那些愚蠢的村民也好,跟随他多年的手下也罢,马上就全都会死,这是不需要任何担心和怀疑的。
自己的精力要完全集中在念完咒语的那个瞬间,他要找到“那个东西”,根据以往“打秋风”的观察,“那个东西”只会在咒语念完的一瞬间出现,接着就会立即消失。
必须要在它“露头”的同时把它抓住,这是整个计划中最关键的一步,错过了就白费了这么多人牲。
虽然还不至于危及自己的生命,但这些手下一死,自己无疑是无法向朝廷交差了,只好亡命天涯。那不是他想要的结局。
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不过,如果自己的判断没有出错,那这些精壮剽悍的部下,对“那个东西”的吸引力将会是巨大的,远远比积贫积弱的赵家村民巨大。也许是因为官差的身体更加“美味”?
它有可能会在“露头”后“停留”得更久。
这就是他的机会。牺牲了九十九位部下换来的这样一个并无十足把握的机会。
脑海中闪过诸般念头,李寒官却仍滔滔不绝地念着请神咒,没有念错一个音节。
马上就到最后那一句话了,只差最后的几个“词语”。
白色圆石祭坛的上升速度已渐趋缓,按照以往的经验,他会在祭坛彻底停稳的同时,念完请神咒。
快了,快了……
没有谁能够阻挡他,他等待这一刻,已经等了太久太久。
“……”
最后一个音节就要从李寒官的喉咙里吐出来了,即便是听不懂,在第一次听神官念诵咒词时,他就感受到了咒语念到最后关头,那种在上升后又下沉、降落最终尘埃落定的微妙语感,知道这就是咒语的最后一句话,一个词。
心跳猛地加快了。
饶是做过无数次的设想和心理准备,事到临头,还是难免紧张啊。
头顶上离自己越来越近的那片像腐尸一样散发着浓重腐臭气味的黑暗里,那些东西似乎已经开始活动起来了。
它们会下落、下落、再下落,像滑落的雨水那样落到地面上,将可怜的人牲都变成和它们一样的东西……
李寒官微微张开口,右手已经再次拔出了腰刀,运足了力气,他记得“那个东西”出现的固定位置,他可以预判,先把腰刀掷出,这样在“它”现身的同时,就会已经被刀钉住,他对自己的刀术有十足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