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伙人都有些本事,先前因为一根水藤,不由分说便打了起来,出手也基本上都是杀招,所幸最后没人因此受伤,否则恐将酿成不死不休的局面。念及此处双方都有些后怕,眼下交流起来也颇为礼貌,场间气氛看上去还算和谐,大有种可以交个朋友的架势。
只是当女子提议介绍彼此时,李暮雨和唐威却打了退堂鼓。
“刚才光顾着追人,背包啥的也没拿,东西全落对面了。”李暮雨堆起礼貌的笑容,指了指不远处的溪水,言语间有请辞之意。“泠雨这地方很危险,还望各位多多保重。”
“一起走呗?有个照应。”女子闻言有些诧异,下意识地挽留一句。
“要不算了吧......”李暮雨与唐威对视一眼,挤出意味不明的表情。
“两位兄弟,实在是不好意思,给你们的第一印象不好。”谢顶大哥走上前来,朝兄弟俩欠了个身,言语之间饱含歉意。“我这几个弟弟吧,其实人都挺好的。就是最近这些天,遇上了不少事儿......”
“言重了,我完全能理解,但真的不是这个问题。”李暮雨没等谢顶大哥说完,便了然般地接过话头,脸上泛起一丝苦笑,目光垂落向地面。“我们就是独惯了,平时不太合群儿......”
“是么......”
女子不置可否,倒是没再继续劝,视线在兄弟俩身上来回跳,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望着那张欲言又止的脸,李暮雨有些生硬地咧了下嘴,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卡在喉咙里。
尽管才刚刚相识,李暮雨却能感觉到,站在面前的这五人,与先前遇上的四人组完全不同。对方并非雏鸟,料是被泠雨狠狠打磨过,说不定也有着与自己类似的经历。
基于曾经的教训,李暮雨深怀戒备,对烂人自是避之不及。可对于这些明显吃过苦、心底却仍然怀揣着良愿、渴望与陌生失踪者友好相处的人,他却同样有种难以宣之于口的抵触。
李暮雨有种预感,即基于这几人的性情,如果选择结伴同行的话,想来用不了多久便会熟络起来。双方会一起团结求生,缔结牢固的情感纽带,从两伙人变成一伙人,继而谱写共同的故事。
就像曾经拥有过的那三个人一样。
可正是由于这份预感,李暮雨才会更加抵触,唯恐曾经的一切再度上演:自己费尽千辛万苦、共同挥洒过无数笑与泪、倾注了深沉情感的同伴,在某个瞬间被泠雨无情吞噬,只给他留下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李暮雨念及此处,心头更是兴味阑珊,再也无法接受这份善意的邀请。他与唐威默契十足,虽然没有言语上的交流,但仅仅一个对视的功夫,便知对方跟自己想法相同,于是便打定主意拒绝女子的提议。
“就此别过。”
“......”
李暮雨深知泠雨广阔,失踪者过得朝不保夕,今日一别未必还能相会。基于这样的念头,他连姓名都不愿交换,甚至都不想说一声再见,拱了拱手便准备与唐威离开此地。
望着即将离开的兄弟俩,女子泛起复杂的表情,眼中透出纠结与犹豫。直至两人彻底转过身、有些急迫地迈开脚步、眼看就要离自己远去时,她才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赶在最后一刻拉住李暮雨和唐威。
女子重心微微前倾,一手拉住一个男人,身体表面逐渐亮起彤芒,竟是浮现出完整的灵纹回路。几乎同一时刻,奇异的气息蓦然涌起,顺着滑嫩的腠理散逸而出,徐徐漫进被她握着的两只手里。
这股气息若有似无,仿佛一根绵软的玉指,顺着胳膊缓缓划向躯干,在触到两颗心脏后停了下来。面对两堵高大厚重、拒人千里的冰冷心墙,它既不急躁也不气馁,就只默默停靠在那里,持续散发出温暖柔和的气息。
仿佛在守望,亦有种渴望。
犹如一阵善意的呢喃。
“......嗯?”
兄弟俩被拽住手掌,感受着那股奇异气息,怔了片刻才扭过头来。待见那女子彤芒绽放、眼中闪烁着微弱的晶莹,他们的心尖莫名地颤了颤,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因为不想结伴同行,兄弟俩保持着距离,有意识地隐藏着所思所想。只是此时此刻,望着那张隐含期待的脸,他们却鬼使神差地松了劲,就连被诸多苦难不断浇筑、日积月累愈发坚固的心墙,也无端绽出了纤细的裂纹。
心墙松动之际,那气息便渗透裂缝,宛如涓涓细流润物无声,漫入灵魂更深处的地方。那些本该只能通过血肉加以表现、本应无法直接读取的心绪,也仿佛突然有了实体,被敏感的它悉数捕捉,并回馈给自己的源头。
即那个彤芒闪烁的女子。
“......”
女子牵着兄弟俩的手,持续接收回馈的气息。
面色一开始还算柔和,过的片刻则逐渐扭曲。
她的呼吸莫名加速,不间断地吞咽口水。
待到某事某刻,两行热泪流下。
那小矮子双臂抱胸,原本正自冷眼旁观。
见状也不禁有些诧异,欠揍的表情消失无踪。
“柳琴,你......”
“他们的心在悲鸣。”
“......”
“和我们一样。”
“......”
面对同伴的询问,名为柳琴的女子沉默片刻,从唇齿间轻轻挤出几个字。女子长睫低垂,始终牵着兄弟俩的手,却似无力再与两人对视,声音不可查觉地颤抖着,而在周身灵能活跃的当下,百般心绪便也仿佛拥有实体,随着那股奇异的气息溢出指尖,准确传进李暮雨和唐威的心坎里。
兄弟俩站在原地,接受着柳琴的“盘问”,原本只是顺从地配合,待听到那简单的几个字,却不约而同地抖了一下,仿佛灵魂深处挨了一击雷击。此时感受着对方的情绪,他们更是落得无以名状,紧绷的脸孔出现少许松弛,继而露出百感交集的表情。
至于那端着劲的小矮子,听罢也安静了好一阵子。
过得许久才吐了口浊气,略显难为情地挠了挠头。
“对不起啊,闹过头了。”小矮子没了玩世不恭,向兄弟俩正式道了歉。
“我也有问题,上来就动手。”唐威想笑得爽朗,表情却有些僵硬。
“虽然才刚认识吧,但是能感觉出来,你们俩人挺好的。”柳琴缓缓撤去灵能,周身彤芒逐渐消失,却仍握着兄弟俩的手。“我们吃过不少苦,碰过不少糟心事儿,猜得出来你们也一样。”
“......”李暮雨和唐威不置可否,可答案却已然写在脸上。
“这儿的生活很难,要面对艰苦的环境,还得留神提防着怪物。”柳琴散去了那股气息,言谈举止也依旧温婉,有种暖洋洋的舒适感。“还有某些同类,心怀恶意的同类,对我们的威胁更大。”
“......”李暮雨和唐威无言以对,安静地等着柳琴的后话。
“因为这些坏心眼儿的人,我们必须很谨慎很谨慎。”柳琴碎碎念念,像是在跟兄弟俩交流,又仿佛是在说给自己听。“不过我们也真的很希望,再认识些值得信任的人。”
“......”
“我们搭个伴儿吧,一起在这儿生活。”
“......”
“一起去面对各种困难,当彼此的后盾和依靠。”
“......”
“一起吧,好不好?”
“......嗯。”
“......好。”
柳琴擦去眼角的泪痕,再次发出同行的邀请,素净的脸上笑靥明媚。温婉的女子轻言款款,暖意中既有淡淡的苦涩,又有种富含清甜的希冀,令人泫然之余忍不住神往。李暮雨几度欲言又止,最终就只是低声附和,而唐威则干脆垂下脑袋,喉间的哽咽之声愈渐响亮,似是有某种心绪渐趋失控。
望着难以自已的唐威,柳琴体贴地张开双臂,将对方的身躯轻柔环抱。女子的身材并不算高,头顶还未触及壮汉的肩膀,此时略显别扭地探着脖子,活似个扑向棕熊的小姑娘,模样看上去莫名有些滑稽。至于被抱住的唐威,却是禁不住红了眼眶,胸膛不受控制地起伏,仿佛心口突然裂了个口子。
情绪滚滚涌出,渐成决堤之势,登时骇浪飞腾!
“呜啊!!!”
几乎没有任何征兆,唐威蓦地撕心嚎叫,抱着柳琴大哭了起来,惨烈的声音瞬间响彻寰宇。在这个漫长的春天里,他内心积攒了太多情绪,此刻终于像火山般汹涌喷发,四肢百骸难以抑制地战栗起来。至于其怀里的女子,则沉默地充当着依靠,不断抚摸壮汉的脊背。
苍穹之下,青草之间。
猛汉落泪,女子轻依。
谢顶大哥连连咋舌,白衣青年缄口不言。
小矮子耷拉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英俊男子微微偏头,不忍直视这幅画面。
李暮雨则干脆扭过脸去,手捂心口紧紧合上双眼。
午后烈阳正盛。
照在清澈的溪畔,闻之响水叮咚,视之流光溢彩。
照在覆满青藤的高墙上,偶有微风吹过,霎时翠浪飞腾。
照着碧空下的六男一女,宛如一幅静止的水彩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