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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我认识路

永星城,西环区,一架朴素低调却造价不菲的马车驶过石路,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转入下一个路口。

“这是临河街,红坊街就在下一条路,瞧,就在那儿。”

透过车厢前的小窗,孔穆托的声音从驾驶座上传来。

但泰尔斯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殿下……”

小滑头,御前会议,秘科,安克,顾……

颠簸的车厢里,有家不能回的王子闷闷不乐地思索着,无心欣赏窗外的永星城街景。

不论是复兴宫还是秘科,不论面对国王还是黑先知,压抑与不顺都是他今天的主题词。

但最让少年在意的,还是安克拜拉尔晕厥之前的话语。

抓紧你的剑。

泰尔斯下意识地收紧拳头,却发现自己手无寸铁,掌中空空。

他低下头,愣愣地盯着自己的左手。

但只能看见掌心处的伤疤。

“殿下?”

肩膀突然一重,泰尔斯这才回过神来。

车厢里,哥洛佛对他点点头,松开王子的肩膀。

“您确定我们真要这么做?红坊街?”车厢外的孔穆托从窗口处回头:

“如果马略斯长官知道了……”

他面色为难。

哥洛佛表情不变,但他的眼神表达了同样的顾虑。

泰尔斯整了整新换的衣服领口,叹了一口气。

这些人。

即使顶着王室卫队或者星湖卫队的头衔,即使自己是第二王子兼星湖公爵,是这个国度第二尊贵的人……

但无论是孔穆托还是哥洛佛,哪怕是目前与他关系最好的,也还是对自己存有疑虑的吧?

至于马略斯嘛……

“你说得也对,那么……”

泰尔斯沉吟了一秒,扭头向着空无一物的窗外喊道:

“你有什么意见吗,马略斯?”

哥洛佛和孔穆托齐齐一怔。

“马略斯?你的意见?”

泰尔斯重复了一遍,敲了敲车壁,装模作样倾听了一会儿。

“看来……”

王子回过头,看向僵硬的哥洛佛和无奈的孔穆托,遗憾地摊摊手:

“他没意见。”

哥洛佛抽了抽眉毛,没说什么。

孔穆托只能露出不自然的笑容,回头驾车。

他们的马车缓缓驶入红坊街的主道,汇入其他马车与路人的行列。

窗外立刻热闹起来:招呼,叫卖,拉客,咒骂,不一而足。

把泰尔斯的注意力从过往吸引回现实。

如果不看其他,那红坊街大概与西环区的其他富庶部分没什么不同:宽阔的主干道,整齐的房屋,四通八达的小巷,摩肩接踵的人群。

但这里的娱乐场所数量却是其他地方所望尘莫及的:酒馆、旅店、赌档、剧场、专卖“好货色”的街边小摊和路边小铺,当然,还有红坊街最少不了的各色“会所”。

望着窗外似曾相识却又改变颇多的街景,泰尔斯不禁有些痴了。

还是乞儿的时候,泰尔斯不止一次地溜来红坊街“找生意”,当然都是在较为热闹也安全的傍晚须知乞丐们对固定地盘的敏感丝毫不少于猫狗、黑帮乃至国家,哪怕仅仅只是在不同的帮会手底下讨生活。

但那时,乞儿泰尔斯都混迹在人群中,要么饱受推搡欺凌,要么总被轻蔑忽视。

这还是他第一次坐在马车上,以一个平常国民,甚至是贵族客人的身份来逛这一永星城的寻欢胜地。

孔穆托提缰扬鞭保护要人的工作经历让他拥有了熟稔的驾车技能穿梭在街头,无视着外围的小本乃至掮客流莺,直奔目的地。

一路上,他们遇见许许多多的男人:有的热情无限迎来送往,有的初来乍到茫然无措,有人呼朋唤友急不可耐,有人扭扭捏捏拘谨生涩,有的穿着朴素鬼鬼祟祟,有的打扮时髦举止优雅,有人身负要务来去匆匆,有人闲庭信步欢声笑语。

大街上的女人也有不少:堆满假笑的老鸨,忙碌浆洗的妇人,灰头土脸的女工,匆匆赶路的女仆,还包括打扮得像男娃一样满大街跑差事的穷苦女娃,以及满面怒气赶来抓丈夫回家的贵族妇人,甚至还有一看就是乘着马车偷偷跑出来,躲在手帕和扇子后红脸向外张望的贵族小姐……

而泰尔斯他们的马车混迹其中,毫不起眼,一路不加停顿,很快便驶入中心街区,进入一片装潢豪华、招牌闪亮的房屋群。

“哎哟,姐妹们,来客人了!瞧那马车,用料十足!”

狱河之罪涌起,一片娇声霎时侵入泰尔斯的耳朵:

“快去化妆!把你的紧一紧!”

“天啦咯你这是什么鬼香水,快去洗了!”

“该死,谁拿走了我的!那是扎瓦克裁缝手织的秘密款!”

“英气点儿,现在不流行柔弱美人了,都喜欢够硬的……”

刹那间,马车上的三人就像误入花丛的蜜蜂,撞见整个红坊街最不能忽视,也是最引人注目的风景形形色色的美人们。

泰尔斯下意识地咽下喉咙。

“这马车,少不得又是哪位偷偷跑出来的少爷呢……”

“太早了,还没到傍晚呢,看来他很着急啊,呵呵呵……”

她们遍布在主道两侧的屋宇内、门廊下、阳台上、巷道里、窗户后,藏在每一个你注意不到却又真切存在的角落里。

她们大多年华正好,春芳动人,莺莺燕燕,娉婷万种。

“这个点来的,肯定不想被其他人知道……嘿,我猜啊,是个喜欢吞宝剑的……”

“那把多尼叫起来?”

“别了,他昨晚了三个男人呢,都疼,路都走不动了,让他好好睡会儿……”

“那,那我绑紧绷带,去换男装?”

“呸,男装简单,但是你有吗?”

“你怎么知道没有?说不定掏出来呢!”

“那……让我先试试?嘿”

“哎哟你还真来快松手!看我不挠死你个小贱货儿”

“哈哈哈假把式,我们啊,永远也变不成男人的!”

“哼,那又怎么样,我这样就挺好,再说了,男人们可没有……”

“是嘛,让我看看,也许是的呢?”

“诶你还来啊,我好不容易才的!”

泰尔斯听得面红耳赤,努力板紧脸色。

她们有的姿态优雅浑身清贵,有的体态诱惑气质性感,有的眉目传情勾魂夺魄,有的凄楚娇弱惹人怜惜,有的千娇白媚妖娆多姿,有的端庄素雅冷若冰霜。

她们或惊鸿一掠显露真容,换来客人们的注目与惊呼,或呵呵发笑掩面退缩,勾起夹杂期待和失望的叹息,或放肆浪荡地轻轻勾指,引动男人们的热切疯狂。

“说不定是你的那位相好?给你留家徽,说要来娶你的那位?”

“你好讨厌哦……”

“哼,又一个谗身子的负心汉罢了……”

“或者一个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傻老帽?”

她们就像童话故事里在森林中影影绰绰,淘气探头的美妙精灵,东躲又西藏,此起而彼伏,时而现身时而神秘,时而热情时而冷酷,时而脉脉含情时而爱理不理,时而纯真圣洁时而搔首弄姿,勾得观者们心中痒痒。

令人恨不能放下一切,随之而去,穷根追底,一睹真容,登堂入室,一亲芳泽……

啪!

哥洛佛把手伸出驾驶座,面无表情地挥出一巴掌,把仰头出神得忘了正事的孔穆托拍了回来同样把大开眼界的泰尔斯惊醒回来。

“抱歉,咳咳,”孔穆托摸着生疼的后脑勺,尴尬地道:

“我来过这当然是因为公务几次,下午只是刚开场,晚上要更热闹……”

“二等护卫官,孔穆托,”哥洛佛冷冷地道,顺便换位到车窗前,挡住一个在二层楼上向泰尔斯温柔眨眼的漂亮小姐姐:

“殿下还有事要办。”

“当然,当然……”

孔穆托讪讪道歉,偏头看向几个等马车降速就腆脸围上来的“本地老乡”:

“不,我们不需要导游,也不需要介绍,更不需要……喂!别拽我的缰绳!好吧,这些钱拿去,少来烦我们!”

护卫官气急败坏地打发走这些热情好客的“地陪”。

显然,在这一点上,孔穆托没有撒谎,他确实不擅长这样的场面。

马车再次向前行驶了一段路,转过几个弯,路过一群血气方刚,对不同姑娘美人们评头论足的年轻贵族。

看看他们,是如此自信,轻狂,安逸。

泰尔斯默默地对自己道。

不像自己。

年纪轻轻,却已重压在肩,束缚遍身。

暮气深藏。

少年自嘲地苦笑道。

他们驶出热闹的地带,孔穆托这才靠边停下马车,指向街道的另一头:

“瞧,那就是一夜艳遇,位于红坊街核心区的前端,地段不错。”

泰尔斯探出头。

出现在他视线远端的,是一间华贵大气,人来人往的屋宇。

屋外的掮客们讨好谄媚,热情无限,台阶上的鸨婆们挥舞手帕,笑意喜人。

更别提窗口和阳台处的莺燕美人们,可谓千娇百媚,繁花似锦。

那就是贝利西亚开的……会所?

一夜艳遇?

但是不知怎地,少年觉得它莫名眼熟,却又有些陌生。

“有些新,”哥洛佛皱眉观察着“一夜艳遇”的建筑外观,道出他的疑惑:

“跟周遭格格不入。”

孔穆托再打发走一个想凑上来介绍生意的掮客,闻言眼前一亮:

“当然,它是在一间老棋牌室的废墟上重建的。”

前警戒官兴致勃勃:

“六年前的某个夜晚,两个黑帮争抢红坊街的保护权,在这里杀红了眼那些狗娘养的甚至搬出了永世油,爆炸声把王都的总守备官都惊动了。”

泰尔斯听得心头一跳。

他看着那栋新建的会所,比照着它周围的路口,慢慢确认自己的记忆。

不。

六年前,让这座屋宇重建的,不是永世油引发的爆炸。

他撑住车壁,默默地告诉自己。

不是。

孔穆托发觉了王子殿下有异寻常的神色,犹豫着开口道:

“在下车之前,我能问问咱们是来做什么的吗,殿下?”

“总不能真是来……找女人?”

哥洛佛警惕地打量着周遭的状况,但他的耳朵却下意识地向泰尔斯偏转,显然也想知道答案。

“当然不是。”

泰尔斯神秘一笑:

“我只是需要确认一些事情,一些,没有必要外传的事。”

“哪怕是对马略斯。”

“你们明白吗?”

王子认真地看着车厢里的哥洛佛和驾驶位上的孔穆托。

也许是地位使然,也许是眼神逼人,两人对视一眼,最终还是齐齐点头。

“好吧,您是主人,我无权置喙。但如果我们来红坊街这事儿被人知道了……”

“吉安,相信我,”泰尔斯无奈地对孔穆托到:

“你不是第一个有此担心的。”

“而我已经为此被教训整整一天了。”

孔穆托犹豫再三,好歹还是把那句“那您就没吃到教训?”埋在了心里。

他跳下驾驶位,为泰尔斯打开车门,专心致志投身“陪王子离家出走寻欢作乐”这一颇有前途的任务。

“不。”

哥洛佛及时伸手,按住了正要下车的泰尔斯。

“不能这么直接去,太明显了,无论是殿下的年纪还是我们的气质。”

僵尸警惕地望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

“会被人认出来的……”

孔穆托挑挑眉毛,收起“我才是护卫官”的表情:

“哦,他们已经认出来了。”

泰尔斯一阵疑惑,哥洛佛则看向对方。

前警戒官一脸习以为常地指指街道:

“我说的不是殿下的身份……但这里是红坊街,一路上的所有人,无论街头乞儿还是会所门童,马车师傅或者糕点店帮工,他们在这里靠着红坊街混生活已经很久了,眼光老辣独到,早就认出这是大户人家的马车了。”

哥洛佛面色凝重,默默沉思。

可孔穆托话锋一转,轻松写意:

“但倒不用过于担心,不少贵族和官宦子弟都会来这儿寻欢,当然晚上要更热闹一点……事实上,我敢打赌,多伊尔护卫官一定更熟悉这儿。”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要是多伊尔没被鞭打就好了。

孔穆托竭力打消着两人的担心,可哥洛佛依旧一脸警惕,丝毫未曾放松。

似乎他进了红坊街之后,就变成了一头多疑的猛兽。

泰尔斯看着他俩的表情,挑眉点头:

“好吧,但我们确实不妨低调些。”

王子探头出车厢,指了指街口斜对角的“一夜艳遇”:

“进去的时候,我们能否不穿过大路,也不走正门,比如说,”泰尔斯望向热闹非凡,顾客充盈的街道:

“走后门?”

孔穆托挠挠下巴:

“理论上,我们可以绕到下城区,从另一个方向进红坊街,再走后门,这样可以避开人流,但是我强烈建议别这么做。”

下城区。

泰尔斯皱起眉头,哥洛佛则满面狐疑。

“虽然西环区和下城区的治安都由西城警戒厅负责,可恕我直言,他们的管辖权威就只到红坊街为止了永星城五大警戒厅,西城一直是最烂的那个,人渣遍地上下勾结,每年都会被揪出几个贪污腐化的警戒官和巡逻队员。”

孔穆托露出嫌恶与不屑:

“尤其是下城区我不是怀疑我们保护殿下的能力,但是那地方不安全,容易惹麻烦。”

正在此时,哥洛佛突然抬头,目现精光,直刺车外。

“警戒。”

僵尸浑身绷紧如临大敌,把泰尔斯和孔穆托都吓了一跳。

“怎么了?”

循着哥洛佛的目光,两人望向街对角的会所。

一夜艳遇。

泰尔斯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开始,“一夜艳遇”的周围多了不少人。

大多数人衣着素朴,目光阴冷,他们都在往复逡巡中打量周遭。

“有些不对劲。”

泰尔斯的眉心慢慢汇聚。

孔穆托也觉察出不妥,他下意识地从外面关上车门,只留车窗:

“这些人,他们不是客人……”

哥洛佛面容阴沉,简洁明了地道出真相:

“是打手。”

“黑帮里专司暴力的人。”

孔穆托来不及惊讶于同僚的眼力,就听见王子同样严肃地补充道:

“是黑街兄弟会。”

“是他们的打手。”

一个打手拦住一位要进入会所的客人,在后者不满的抗议中,一边粗暴地搜索对方的全身,一边细细盘问。

有事情发生了。

泰尔斯谨慎地盯着会所外这些他曾经无比熟稔的人群,默默地道。

车厢内外沉默了一阵子。

孔穆托咽了一下喉咙:

“额,也许是来看管生意的?说实话,这也正常……”

“不止。”泰尔斯的声音响起。

哥洛佛和孔穆托齐齐转向他。

泰尔斯的眼神转移到会所周遭,打量着一个时不时警惕抬头的街边补鞋匠,越发认真:

“不止打手,看看周围:各色店铺的帮工、学徒,街头的跑腿、乞儿,乃至路边小贩、货郎……”

“他们的状态都不正常。”

在泰尔斯的提醒下,哥洛佛和孔穆托做起本职工作,细心地观察起这个街口的情况,两人慢慢变色。

“他们是……被黑帮吓坏了?”孔穆托回到驾驶位,不确定地问道。

“不。”

泰尔斯摇了摇头,越发肯定自己的想法:

“他们也在帮兄弟会做事。”

孔穆托疑惑回头:

“什么?”

泰尔斯搜索起曾经的街头经验,猜测道:

“出于利益或习惯,这些人其实也是兄弟会的眼线或帮手,乐于为他们传递消息,打杂跑腿。”

“显然,他们也被吩咐和提醒了,在留意周围的风吹草动。”

孔穆托凝重道:

“他们……是兄弟会刻意训练成这样的?”

“不。”泰尔斯摇了摇头:

“因为这就是他们的本来面貌。”

“黑街兄弟会并非生于虚空,而是发源于走投无路的绝望人群他们从第一天起,就深深扎根在底层人的社区里。”

在孔穆托和哥洛佛的疑惑眼神下,泰尔斯幽幽道:

“在那些最糟糕的地方,如果你生活困顿,无以为继,凄凉愁苦,挣扎求存,那兄弟会就是你的出路之一。”

“无需伪饰,无需遮掩,大家平时各过自己的生活,到需要的时候,你就会自觉而默契地,向那些臂系黑绸的成员们通风报信,提供方便。”

想起过去,泰尔斯略微入神。

哥洛佛和孔穆托惊异地交换了目光,对王子的见识颇为意外。

“吉安,你刚刚说,一夜艳遇是在黑帮火并后重建起来的?”

泰尔斯谨慎地道。

“是的,六年前,兄弟会和血瓶帮的人渣们狗咬狗,把红坊街祸害了,让大人物们没得逛妓院,”孔穆托压下疑问,警惕地观察着渐次增多的打手们:

“听说西城警戒厅插手了,逼他们停手罢战。”

六年前。

红坊街。

兄弟会和血瓶帮。

停手罢战。

泰尔斯的眉头越来越紧。

“殿下,我们该怎么办?还去吗?”

泰尔斯举起一根手指,示意他们安静:

“我们再看看。”

在两人的疑惑中,少年深吸一口气,闭眼呼唤起狱河之罪。

他瞬间进入地狱感官,尤其聚焦在耳朵与听觉上。

很快,脚步、碰撞、摩擦、呻吟、娇笑、喝骂……街对角的方向上传来杂乱无章纷纷扰扰的声音,同时侵袭泰尔斯的感官。

但经历了荒漠之行的历练,成长不少的泰尔斯熟练地调整狱河之罪的幅度,就像安抚不驯的猛兽,不让过度灵敏的感官阻碍自己,同时过滤掉无用的声音。

只留下最关键的对话。

“是血瓶帮干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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