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泰尔斯似懂非懂,仿佛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的时候,普提莱重新掏出了烟斗,开始装填烟草。
“如您所言,一旦性格刚烈的罗尼大公不向黑沙领妥协,不依靠国王的征召令,不借助查曼王的名义,决定自行收拾自由同盟的乱子,”面对王子的眼神,普提莱没有遮遮掩掩,他很痛快地道:“但他又想要继续声讨、对抗查曼王的话……”
泰尔斯做了个深呼吸。
“罗尼就必须寻找额外的帮手,以最小的代价拿下自由同盟,”王子脑中的逻辑线索越来越清晰:“比如龙霄城,比如曾经出兵支援祈远城的沃尔顿家族。”
泰尔斯抬起头,脸色凝重:“我开始明白了。”
普提莱点了点头,点燃烟斗。
“只要罗尼获得了龙霄城的支持,只要女大公承诺会像二十年前一样,出兵支援祈远城的战斗,”普提莱平静地道:“那罗尼就能底气十足地拒斥伦巴不怀好意的计谋,一边游刃有余地收拾自由同盟,一边毫不退缩地向国王说不。”
“我明白了,在罗尼作出选择之后,”泰尔斯想起那位年少的女大公,头疼地捏起下巴:“就轮到塞尔玛选择了:是否支持罗尼,是否加入他对抗国王的阵营。”
普提莱轻哼一声。
“但这次,跟之前简简单单的签名声援相比,已经截然不同了:支持祈远城,就意味着要拿出筹码,要付出代价,要做出承诺:必要时征召军队,大举西进,与自由同盟及其支持者开仗。”
“现在的局势,就好比当年摩拉尔王子遇刺的时候,凯瑟尔王面临是战是和的选择一样,”吞云吐雾间,普提莱松开嘴里的烟斗,“代表龙霄城的女大公必须作出决断:是战是和?是付出代价,果断支持祈远城处理同盟事宜,还是袖手旁观坐视事态发展?”
王子缓缓抬起头。
摩拉尔王子遇刺的时候,凯瑟尔王所面临的选择?
泰尔斯想起六年前,在复兴宫内面对封臣们逼迫,冷冷举起手中权杖的那位星辰至高国王。
“等等,如果是别人就算了,”泰尔斯想起刚刚普提莱跟他说的两国恩怨与过往,不由得微微一惊:“但是龙霄城……”
“啊,”普提莱有些惊讶于王子的反应,但他还是面无表情地点头:“对于一般的埃克斯特人而言,面对自由同盟,这不过是一个打不打的问句。”
“但对于龙霄城和沃尔顿家族而言,这可不仅仅是巨龙的荣辱,更是家族的颜面。”
“要知道,二十年前,自由同盟总督那封言辞不逊的来信到达龙霄城的当日,在使者靴上的雪水干涸之前,”普提莱吐出一口烟气,眼神锐利:“努恩七世,就毫不犹豫地吹响了王国的征召令。”
“兵发自由同盟。”
泰尔斯的脸色变得无比凝重。
“一年后,努恩王的长子,苏里尔沃尔顿在举城投降的自由之堡里,在瑟瑟发抖的众位同盟元老面前,一刀接着一刀,生生剁掉了同盟总督的十根手指,”普提莱的语气也慢慢沉重下来:“据说,他每剁掉对方的一根手指,都要大声地质问其中一位元老:你会写信吗?”
“剁完最后一根手指之后,苏里尔王子把那封不敬的国书丢还给了快要昏厥的总督。”
“不,你不会,苏里尔笑着这么说,然后把没有回答不会的元老们,统统吊死。”
“苏里尔沃尔顿,”泰尔斯皱起眉头:“听上去是位残暴的统帅。”
普提莱眯起眼睛,头颅微低:“但他也成功让自由同盟记住了巨龙的怒火和恐怖,那几年的黄金走廊上,苏里尔的名字比努恩王还管用就连身为沃尔顿姻亲的康玛斯藤蔓城也收到了益处:就算联盟里最跟他们过不去的死敌,也不敢难为他们的货物。”
泰尔斯捏紧了拳头。
“您明白了吗?”普提莱盯着王子:“努恩王下令出兵,苏里尔赢得胜利,就这样,沃尔顿家族维护了埃克斯特的尊严。”
“而二十年后,如果饱受诟病与质疑的女大公面对自由同盟,面对同样的问题时,却选择了中立和旁观,选择了退缩和避战……”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想通了事情的关键。
“她没有选择。”王子斩钉截铁地道:“为了证明自己不堕父祖的荣誉,为了维护龙枪家族的威严和统治,塞尔玛必须出兵。”
“所以,在因为自由同盟不稳,而引发的查曼王与罗尼大公的这场博弈中,龙霄城是关键女大公既是必须加入棋局的棋手,又是能够帮助罗尼扭转局势,让查曼王重回尴尬的转折点。”
泰尔斯紧皱眉头:“所以,黑沙领才要派人来龙霄城,因为它确实位于风暴的中心是几大势力博弈的要害。”
然而,普提莱却在此时摇摇头:“如果事情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泰尔斯惊讶地抬起头:“什么意思?”
“我说了,这个局势跟当年凯瑟尔王所面对的困局很像。”
普提莱抽了一口烟,眼神里透露出精明和警惕:“如果女大公对祈远城作出了承诺,在关键时刻支持罗尼对自由同盟的西征……问题是,龙霄城有多少封臣会支持?有多少兵员能被征召,该被征召?利益和代价如何分配?如果只有沃尔顿的直属领地愿意响应,那么这场仗该不该打?如果征召起军队,又该由哪位德高望重的封臣来领兵?”
泰尔斯愣住了。
跟当年凯瑟尔王所面对的困局……
凯瑟尔所面对的……
那就是说……
一个可怕的念头从他的心里冒出来。
“如果女大公无法对祈远城作出承诺,也不过就是得到一个优柔寡断,犹豫不决的名声,”普提莱的话语断句,带着让人不安的节奏,他继续道:“但如果女大公作出了承诺,在关键时刻却因为龙霄城的内部原因而不能履行:比如封臣反对、兵员缺额、资财匮乏,甚至龙霄城征召来的军队因质量低下乃至铩羽而归……”
“那在整个埃克斯特的视线下,此事对于女大公统治的影响,就是毁灭性的了。”
泰尔斯皱起眉头:“如果塞尔玛只派遣沃尔顿的直属军队,而不借助封臣的力量……”
“当一位手底下封臣无数的强势大公却只能派遣自己的直属军队,孤零零地上战场的时候,”普提莱冷哼着摇摇头:“那在无数人看来,那位大公的统治,大概也就快到尽头了。”
泰尔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终于,在普提莱的帮助下,他找到了贯穿前后的那根线索。
原来……
“总之,所有问题都汇聚成一句话,”普提莱猛吸了一口烟斗,瘦削的脸上,皱纹缓缓拉紧:“现在的龙霄城,是否还像当年努恩王麾下的龙霄城那样,从上到下如臂使指、浑然一体,从里到外坚不可摧、心合力齐?”
“在需要名望卓著的龙霄城和沃尔顿家族站出来的时刻,大公们在看着她,封臣们也在看着她,考验女大公威望的时候到了。”
普提莱冷冷地哼笑道:“为了维护家族的名望,为了保卫国家的尊严,为了对抗查曼国王,女大公必须代表龙霄城作出承诺,并确保这个承诺是可被履行的。”
泰尔斯呆若木鸡地看着普提莱。
普提莱的目光聚焦在泰尔斯的灰色眼眸中,语气吓人:“而要确保封臣们支持这个承诺的话,那位继位六年的女大公……”
“又愿意付出多少代价呢?”
泰尔斯深深地吸进一口气,捏起双拳。
泰尔斯吐出一口闷气,艰难地道:“付出代价?”
“比如……”
普提莱点了点头,他默默观察着王子的表情,在喟叹之余轻声道:“比如,她是否愿意向封臣们展现她的诚意,展现她的信任。”
“比如,女大公下嫁封臣的其中一人……”
“来维持龙霄城的凝聚力,换取封臣们的信服与合作。”
“借着丈夫的支持和血脉的传继,借着脱离女大公,变成大公夫人,来重现沃尔顿家族的光荣。”
普提莱的声音很轻,但在王子的耳中却如此沉重,如鸣雷般闷响。
泰尔斯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他纠结起眉毛,咬紧牙齿。
王子的眼前出现了六年前的那个小滑头……
他想起六年前的那天,那个脏兮兮的小女孩在藏书室里着迷地看书。
他想起英雄大厅里,满脸泪水的女孩瑟瑟发抖,无助地看着手上的凯旋指环。
他想起盾区的街头,小女孩尖叫着,死命地把他从触手里拉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