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约德尔,对于他们而言……
那也是个不难的选择吧。
不是么。
因为……
因为他不只是泰尔斯。
更是泰尔斯王子。
是王国的继承人。
然而。
他是吗?
泰尔斯又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艾希达对他说过的话。
如果我在你还是一个乞儿的时候,就来到你的面前,你还会是这样的反应吗?
王子咬起牙关,想起曾经的自己。
当你在王子的头衔上沉醉度日,或者在乞儿的悲惨里苦苦挣扎的时候,当你在两者的快乐与苦痛里来回的时候,你是否曾经思考过,你自己究竟是什么?
一个因血脉而尊贵的王子?一个天生卑贱不幸的乞儿?一个早慧的天才孩子?一个在挣扎着,想要努力改变命运的可怜人?
泰尔斯的呼吸再次开始加速。
当你被剥去一切他人所下的定义,离开一切你藉以存在的情境,你自己还剩下什么?
我还剩下什么?
下一秒,泰尔斯倏然睁眼!
“萨克埃尔。”
那个瞬间,他感觉自己的声音变得坚毅而厚重。
“前王室卫队的刑罚官、守望人,伊曼努萨克埃尔先生,对么?”
不再是那副难听、轻浮的公鸭嗓。
但他的内心,却无比放松,无比豁达。
不再忧心忡忡,重担难卸。
正在观察敌人的刑罚骑士皱眉转头:“嗯?”
泰尔斯果断地道:
“请你见机行事,尽力而为。”
萨克埃尔微微一愣:
“见什么机?”
泰尔斯并未回答,只是淡淡微笑。
被挟持着的快绳以为泰尔斯终于要放弃他们了,情急之下匆匆开口:“额,泰尔斯?听我说,我们可以选择一个比较中立的……”
但泰尔斯摇了摇头。
“闭嘴,快绳,”星辰王子叹息道:
“顺便一句,你的推销口才很差。”
快绳愣住了。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泛出笑容,平静而冷淡地看向钎子。
“你知道吗,钎子,这里,这里是炼金之塔的地盘。”
“他们留下了很多东西,大部分都被星辰王国继承了。”
钎子面色一冷,突觉不妙。
炼金之塔?
什么意思?
只见王子看着昏暗地牢里的破败环境,重重地把长剑插入地面:
“法师们……在他们没消失的时候,总有各色各样的戏法,炼金球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份子……”
泰尔斯心情复杂地看着手中这把样式优美,装饰名贵的长剑。
“璨星王室知道其中一些,也掌握了其中一些,”他出神地道,随后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像是在自言自语:
“当然,我说的不是闪闪发光的金色血液……”
萨克埃尔眯起眼睛,重新打量起泰尔斯。
钎子默默做出手势,刺客们把人质束缚得更紧了。
王子抬起头,看向前方的刺客们。
泰尔斯扭开视线,仿佛没看见约德尔的重重摇头。
我是谁?
我是泰尔斯。
从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
到最后一天。
他默默地道。
没人能改变。
没人能否认。
没人能质疑。
因为我就是,也只能是泰尔斯。
而不是其他。
泰尔斯的双手握紧剑柄,觉得心情安详。
“别眨眼,”在所有人奇怪的眼神下,王子轻笑道:
“因为……”
“这也许是你们一生中见过的,最有趣、最神奇、最绚烂的魔法表演。”
泰尔斯不动声色地下移左手,轻轻抚上长剑的锋利银刃。
他的手掌传来阵阵刺痛,以及一片温热。
曾经,他在无比激动的时候做过这件事。
但现在,他却如此冷静。
他会成功吗?
钎子本能地觉得不对,他死死抵住玛丽娜的咽喉,咬牙威胁:“殿下,我发誓,一旦你耍任何花招,我就会立刻下手……”
但泰尔斯已经听不见了。
就连约德尔和萨克埃尔,也消失在他的感官之外。
那一瞬间,他已经徜徉在无限的光芒里。
仿佛超越了自我。
东陆。
某个不知名的小渔村。
傍晚。
一间简陋的海边茅屋里,一个棕色肌肤,容色静婉的清丽妇人,正默默地洗刷着手上的木碗。
她听着耳边的海浪声,手上动作不停,脸色平静,表情淡然。
仿佛没有什么能打断这一幅惬意恬静的画面。
直到下一秒。
“啪嗒!”
一个木碗掉落地面,转动不休。
妇人没有去捡拾它。
相反,她缓缓抬头,满面惊愕。
好像看见了世上最不可思议的事情。
下一刻,清丽的妇人果断地丢下一切,走出小屋,远眺大海。
最后的夕阳停留在海面上,仿佛浴盆里洗沐的孩童,将沉未沉,慵懒而调皮。
妇人望着海天一线上金黄色的粼粼波光,表情却越来越凝重。
下一秒,一个干巴巴的嗓音突兀地响起,像是突然闯进画中的重墨!
“芙莱兰!”
那个干巴巴的嗓音语速极快,似乎无比焦急:“这是它!”
妇人点了点头,表情未有一刻松懈。
“我知道,”名为芙莱兰的妇人缓缓点头,嗓音沉稳,不知不觉安抚着周遭的一切:
“我感觉到了,那家伙……又处在叩门的边缘了。”
那家伙。
妇人微微蹙眉。
虚空的来客看样子很是仓促,不等对方说完就急急打断:
“一定是疯了快,他,或者她在哪儿?”
芙莱兰没有马上回答,她只是沉沉地望着海平面。
下一瞬,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了。
紫光。
无尽的紫色辉光,从芙莱兰的双眼深处渗透而出!
光芒蔓延上妇人的脸庞,犹如枝桠分叉。
随着这道光芒亮起,妇人的五官被渐渐遮挡,柔和不再,整个人越发显得威严可怕。
仿佛天地万物都失去了颜色,这一刻起,只有她一人,散发光辉,
可妇人依然望着海平面,一动不动。
虚空中的声音没有再发话,他知道对方在做什么。
几秒后,紫光微颤。
“撒格尔,”妇人轻声反问道:
“你在哪儿?”
虚空里的嗓音再度空洞地响起,这一次带上了一丝难以觉察的小心。
“龙霄城,”客人干巴巴地道:“我听说吉萨曾经在这里出现,跟克若蕾希丝那个恶婆娘死斗了一场,所以来找找线索,这里现在挺热闹的……”
芙莱兰没有要听他说下去的意思,泛着紫光的脸庞轻轻摇动:
“那目标就不在龙霄城,至少不在你百里之内。”
妇人微微眯眼,似乎在体验什么:“嗯,这次的感觉比上次要明显多了……”
片刻后,她突然睁眼:
“在西陆!”
“大荒漠!”
她果断地道。
虚空里的嗓音沉默了一会儿,再响起来的时候,已经带上了一丝雀跃:
“能再精确些吗?你的能力比他们都适合搜索,只要我们抢在……”
然而就在下一刻,撒格尔的声音突然掐断,像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止是他,芙莱兰脸上的光芒也狠狠一颤!
妇人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她突然变色,抬头看天。
天空中一切正常,云彩静默,苍穹无声。
唯有几只海鸥,懒懒地飞过黄昏的海面,越浪还巢。
但那不是重点。
妇人眼中的紫光越发不稳。
虚空里的嗓音突然变得小心翼翼,带着些微的颤抖:
“不,不,这是……”
妇人凝重地点了点头:
“嗯。”
“血棘和黑兰,”芙莱兰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复杂神情:
“她们叩门了。”
虚空里只有静静的沉默。
寂静持续了好一会儿。
直到妇人深深叹息:
“想必她们也跟我们一样,准备了无数手段,等了整整六年,等着那个新人露出破绽,等着他或她再次叩门。”
虚空里的干枯嗓音慢慢开口,吞吞吐吐,带着不敢肯定的怀疑,和浓重深厚的不甘:
“这么说,那个新人,那个新人……一旦他叩门成功,进入本态……”
芙莱兰叹了一口气,黯然点头:
“就是自投罗网,插翅难逃。”
“成为双皇的战利品。”
黄昏的海面惬意而沉寂,只有海浪与鸥声交相起伏。
夕阳已经沉下三分之二,海上的金黄色慢慢转向深红。
妇人静静站立着,脸色悲哀。
紫光从她的脸上黯淡下去,恢复了她本来柔和清丽的面容。
直到撒格尔的声音再度传来:
“不,那已经不是重点了。”
芙莱兰漠然抬起头:
“什么意思?”
虚空里的客人沉默了好一阵,才带着浓浓的担忧开口:
“血棘和黑兰,她们彼此忌惮,仇深似海,一有机会就恨不得撕碎彼此。”
“一旦她们同时找到那个新人,我不觉得她们会愿意分享……”
而那就意味着……
干巴巴的嗓音慢慢变小。
芙莱兰微微蹙眉,摇头道:
“不……”
但是撒格尔显然沉浸在自己的话语,继续道:
“六年前,她们就因为那个新人,在本态里突然遭遇,仓促交手战斗的余波,激起了终结海眼周边百年难遇的大海啸,如果不是渊之君主从狱河底下苏醒过来控制事态……”
干巴巴的嗓音渐渐弱了下去。
妇人眉头深锁,愁色满面。
不见其形的撒格尔晦暗地道:“而为了这一次的相遇,她们想必准备充足。”
“无论对新人……”
“还是对彼此。”
他喃喃道。
妇人面对着海面,面对着毫无一物的虚空,脸上化出难以置信的悲悯神色。
准备充足的双皇?
面对身为宿敌的彼此?
她的内心突然揪紧了。
“不。”
深棕肤色的妇人闭上眼,轻叹一口气:
“她们是世上最顶尖的魔能师,总不至于不顾一切,目光短浅地毁灭世界吧?”
这一次,虚空里的空洞嗓音毫无感情地笑了一声,颇有些闷闷不乐:
“六百多年前,他也是这么对我们说的。”
妇人抱着小臂的手轻轻一紧。
“谁?”
虚空里的来客缓缓叹息,轻声吐出一个奇怪的词组:
“圣日。”
芙莱兰微微一愣。
圣日。
已经有多久,没再听见了?
只闻虚空里的神秘人低低地道:
“就在终结之战的最后一役,在他亲自降临最终帝国的凯旋之都,去跟穷途末路的真理兄弟……”
“最后谈判之前。”
芙莱兰没有答话。
随着又一道海浪,西方的夕阳完全没入海面之下。
只留给这个恬静而舒心的世界……
一个黯淡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