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字句可以完美形容此刻的地牢。
整齐的抽气声后,整整好几秒的时间里,空气中只能隐约听见众人的心跳,似乎连大声呼吸都变成了一种奢侈。
几秒后,小巴尼手上的火把在绝望地烧掉最后几丝火苗后,终于完全熄灭。
地牢里陷入无边的黑暗,只余难闻的烟味,而有数的几个活人好像全部变成了尸体,一动不动。
就像回到了曾经的黑径。
于是,泰尔斯就在这样的寂静与黑暗里,感受着身前身后若有若无的呼吸声,恍惚着渡过他有生以来最特别的几秒。
在这一刻,黑暗仿佛变成他的盾牌,埋葬他的恐惧,麻木他的伤痛,遮挡各色各样的目光。
终于,随着几声窸窣,卫队里的某人颤抖着摸索,在火石声响中燃起另一支火把。
泰尔斯眯起眼睛适应着火光,仿佛感觉重回人间。
“我不,我不明白灾祸,魔能师它们不该是千年前不死”身为侦骑的坎农举着新生的火源,下意识地摇着头,嘴唇哆嗦,却无法组出完整的句子。
他的目光一直不能离开泰尔斯,身旁的布里甚至完全惊呆了。
但随着坎农的反应,众人犹如温泉水面般沸腾起来!
“王子殿下,这个玩笑”刑罚官贝莱蒂完全无法消化最新的消息,他死死瞪着萨克埃尔,语无伦次:
“守望人,长官!他是说他是,他可以,他会这是另一个谎言,不是么?”
塔尔丁看着泰尔斯的眼神充满了惊疑:“搞什么王子是灾祸?”
“璨星王室该死的,他们这次又做了什么?”
泰尔斯静静地盯着手掌心的伤口,无视着身周的哗然。
很奇怪的是,泰尔斯却觉得此刻的自己无比冷静不是叩门时那种漠然得甚至让他害怕的“冷静”,也不是被狱河之罪在险境里强行按压下来的“冷静”,而是真真切切的,放开了一切,移除了不安,仿佛棋手盯着棋盘的冷静。
“我的天。”
塞米尔的视线在泰尔斯与萨克埃尔间来回切换。
“萨克埃尔,你先前的那些话,那些什么关于菲奥莎王后是灾祸,而你决心要完成使命的那些话它们并不全是谎话,对么?”萨克埃尔不言不语,他只是呆呆地望着泰然的泰尔斯,眼里尽是哀伤和疑惑。
塞米尔咬着牙齿,在震惊与愤怒间勉力维持自我:
“不可能,他的年纪他真的只有十四岁吗?如果不是,他到底跟血色之年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你那个该死的使命到底是什么!”
泰尔斯旁观着他们每一个人的反应,在一呼一吸间明白了很多。
所以
少年缓缓地翘起嘴角。
就是这样的感觉啊。
他甚至能感觉到,身后那些望向他的目光已经不一样了。
在泰尔斯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服与尊敬间,多了一些其他的杂质。
恐惧?厌恶?怀疑?未知?排斥?
但那都不重要了,不是么?
“嘿,那个假怀亚!”
“说的就是你,我的外甥,你早就知道这一切,对么?”塔尔丁明悟了什么,转过头看着后面低头缩胸,努力想要消灭自己存在感的快绳。
“怀亚?外甥?诶?”
正震惊地盯着泰尔斯的快绳一个激灵,尴尬地抱紧了弩臂,一脸无辜地强笑着:
“噢!我,不,额,那个我也是第一次啊”
就在地牢里快乱成一锅粥的关头,一道闷响凭空炸开!
哒!
“安静!”
声音在空旷的贮藏室里传出很远,众人顿时齐齐收声。
是小巴尼。
他刚刚把手上熄灭的火把扔掉,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只见先锋官脸色铁青,用最严厉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最后才转回泰尔斯。
泰尔斯吸了一口气,微笑着转头与他对视。
“我的剑脱手了。”
半晌后,满面矛盾的小巴尼这才出声。
“就在刚刚我的时候。”
他看着躺在泰尔斯身后的,那把破损的剑。
随着小巴尼犹豫的话语,众人开始响起之前的记忆。
“那不是巧合,是你?”
泰尔斯顿了几秒钟,抿了抿嘴。
“是的。”
王子低沉地道。
小巴尼张了张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几秒后才转向地上的两具遗体。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小巴尼盯着死去的的纳基和奈,表情变得很复杂。
“为什么不救他们?”
泰尔斯停顿了一下。
那个瞬间,他的面前闪过经历托罗斯的教导后,他在“接触者”阶段里使用魔能的画面。
那种绝对得毫无道理的冷漠。
以及满地的鲜血。
地牢里仿佛进入了一个奇怪的阶段,每个人都满腹惊异,每个人都怀抱疑问,但在奇怪的气氛与默契下,谁都没有说话,只是不约而同地盯着泰尔斯。
“我想,但我做不到。”
泰尔斯叹了一口气,低下头:
“对不起。”
小巴尼沉默了很久,终究也低下头。
“是么。”
淡淡的悲哀传扬开来,小巴尼的话仿佛有某种魔力,泰尔斯突然觉得身后的目光不再那么刺眼。
直到萨克埃尔的声音在空气中响起。
“为什么。”
刑罚骑士干哑而滞涩的声音吸引了大家的注意。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告诉他们?”
只见萨克埃尔在昏暗里抬起头来,死死盯着泰尔斯,脸上混杂着犹疑、痛苦、难过、失望与悲哀。
“你也许不怕死,但至少你没有必要你没有必要承受这些”
萨克埃尔的眼神突然变得很哀伤:
“你可以在他们的景仰与尊敬中死去,而不是”
在刑罚骑士伤感的质问中,泰尔斯叹了口气。
“但他们会恨你的。”
刑罚骑士微微一滞:
“他们?”
泰尔斯默默地看着萨克埃尔,看着他满身的血污和尘土,看着他脸上明显的疲惫和强忍着疼痛的表情,看着他额头上那个显眼而难看的烙印。
萨克埃尔。
这个强大得近乎无敌的战士。
不知道他年轻的时候,是怎样的英姿勃发呢?
泰尔斯微笑着:“我知道,为了某个原因,我的身份,你是死也不会说出口的而你已经做好了事后依旧守口如瓶,然后心甘情愿地死在他们手里的准备。”
泰尔斯转过头,扫了一眼身后的卫队众人们,许多人依旧沉浸在惊讶和怀疑中。
小巴尼一愣:
“我们?”
泰尔斯没有理他,而是回头对骑士叹息道:
“他们尊敬我,所以,是的,他们会怨恨你的。”
“再一次。”
萨克埃尔怔住了。
“如果我不说出口,那在我死后,你身上好不容易解开的误会将再次加深。”
泰尔斯说这话的表情有些黯然:
“再一次,你会被自己曾经最珍视的同伴们抛弃,憎恨,被视为疯子与叛徒。”
“你会带着他们的怨恨死去。”
小巴尼等人惊疑地看着两人的对话。
萨克埃尔则彻底僵在原地。
半晌后,他才喘息着开口:
“我不明白。”
泰尔斯轻嗤了一声,像是想通了什么。
“萨克埃尔,为了服务王国,保卫王室,保护同伴,守护你的信念,”心情沉重的泰尔斯伤感地道:
“十八年来,你明明背负了那么多的过往,付出了那么沉重的代价”
泰尔斯抬起头,望着虚空,眼前仿佛出现一个耀眼的银色身影。
那个被世人遗忘的英雄。
以及那仿佛在心中响起的嗓音:
我死去很久了很久很久久得我也不记得有多久
泰尔斯有些出神。
那个银色身影立足深不见底的黑暗之间,孤身面对数之不尽的茫茫亡魂,发散着既伟大也微小的光芒的场景,仿佛再一次出现在他面前。
那个身影在无数的岁月里孤身一人,牺牲自我,担负最伟大无私的使命,守护着他曾经最爱的人和物。
但从来无人知晓,无人理解。
可他依然笑着,无怨无怼,不求解救,从容故我。
愿群山包容你的足迹,愿大地庇佑你的旅程。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把精神从虚无的过去里拉出,努力回到当下。
回到刑罚骑士面前。
“可你从来没有得到过理解。”
“从来没有。”
“十八年了,你从始至终都只能一个人承受重负,一个人面对代价。”
泰尔斯心情一沉,面色微黯。
就像那位不为人知的孤胆英雄。
哪怕深埋地下,他也不惜点燃自身,在没有光明与希望的地方驱散黑暗。
即使沉沦不起,他也竭力伸手向上,托举那些失足溺水的人们重见天日。
就算往昔已逝,他却依旧顽固执着,对昔日的时光坚守自己最初的承诺。
无人知晓。
无人在乎。
永无止境。
永无赦免。
谢谢你,带来了她的问候。
他认真地看着萨克埃尔,看着对方的眸子微微颤动。
“最糟糕的是,到了最后,刑罚骑士依然被那些他最在乎也是最珍视的人们误解、痛恨、憎恶,忽视被那些你最想守护的人们,误解为叛徒、疯子与恶人。”
泰尔斯低声诉说着,他身后的卫队众人们纷纷反应过来,面色各异。
但无一不是把怔然的目光锁紧在萨克埃尔的身上。
萨克埃尔恍惚地呼吸着。
“你一生的故事都是关于他人,萨克埃尔,王国,卫队,手足,责任,使命你的肩膀背负着一切,”泰尔斯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嗓音里藏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和悲哀:
“却唯独没有你自己。”
萨克埃尔提着武器的右手轻轻一抖。
泰尔斯叹出一口长气,颓然道:
“你所做的一切都无人知晓,无人感激。”
“你只能在无数个寒冷的黑夜里,孤独静坐,默数从前,唯一的慰藉只有心头的信念”
“就连最后的落幕与死亡”
泰尔斯的声音很轻。
“虽然你不在乎,但是”
泰尔斯幽幽地道:
“这让我有些难过。”
萨克埃尔恍惚地喘息着,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萨克埃尔。”
泰尔斯顿了一下,才缓缓地道:“你已经背负了太多,不该再继续被误解和憎恨了。”
几秒后。
“没有意义。”
萨克埃尔颤抖而嘶哑的声线传扬开去:
“你以为你做了什么聪明的举动吗?可怜我?感化我?动摇我?”
刑罚骑士微微低头,眼神隐藏在眉宇下的暗处,他猛地握紧斧柄,紧咬牙关。
“你错了。”
萨克埃尔强压着自己的语气,却无法抑制住手臂上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心情而引发的颤抖:
“你现在所做的这一切,都对我没有任何意义。”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看向萨克埃尔眉宇间的黑暗。
“但这对我有意义。”
他低下头,语气里带着伤感和慨叹。
“对我们。”
萨克埃尔又是一怔。
“你们?”
泰尔斯点了点头,笑容有些苦涩。
“我的家族,璨星。”
一秒后,萨克埃尔的胸膛开始肉眼可见地起伏不定!
泰尔斯重新抬起头来:
“如果我没猜错,是先王艾迪任命你为王室卫队的守望人。”
“同样是他,把你卷入他家族的内斗中,毁了你的全部人生。”
“而凯瑟尔王则冷酷而不公地将你下狱成囚,害你沦落至今。”
泰尔斯眼神黯淡,叹息地敲敲胸膛:
“至于十八年后,则是另一位璨星的突然闯入,打破了你的宁静,重新勾起你十八年前的噩梦。”
泰尔斯试图用最淡然的目光看着对方:
“在你身上的悲剧,萨克埃尔,无论何是何非、孰对孰错,都源自于那家最高贵却也最冷漠的王国血脉。”
那一刻,萨克埃尔依旧不言不语,呼吸却混乱起来。
“而最讽刺的是,哪怕时至今日,你依然还想着履行王室卫队的职责,保护我们的名声。”
“虽然出于各种原因,你不会对王室有任何怨言但那一定很辛苦。”
泰尔斯的声音有些落寞:
“我想我们璨星家族欠你的,实在是太多了。”
他看见,萨克埃尔的拳头越握越紧。
但泰尔斯没有理会,而是继续看向地上的遗体,想起方才两人离开的情景,声音嘶哑:
“你知道,身为泰尔斯璨星,面对你们”
“我可以给纳基和奈安慰,作为临终的送别”
“我可以给塔尔丁他们原谅,聊解他们的痛苦”
“我可以激励一蹶不振的巴尼,帮助他重新站立,面对人生。”
小巴尼,贝莱蒂,塔尔丁王子身后的人都怔怔地看着他。
“但是你,萨克埃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