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爵哼了一声,不知想起了什么,只是微微摇头:
“你知道,十八年前,刚继任公爵不久的我接到星辰总诏令,马不停蹄地赶到永星城,跟其他十八人一起聆听你祖父的平叛动员时……”
“我可从来没想过,生我养我的西荒,会是下一个。”
泰尔斯表情一变,陷入沉思。
十八年前。
星辰总诏令。
平叛动员。
可是……
王子抬起头,疑惑道:
“下一个?”
但泰尔斯随即眼前一花,他下意识地含胸环臂,接住了西荒公爵抛来的一块
白面包?
泰尔斯惊异地看着西里尔淡定地收回左手,又重新把一块水果塞进自己的嘴里。
“十八年过去了,现在的年轻人已经很少有人知道,在血色之年的战争以前,在传说之翼横空出世之前,在西荒守护公爵还是我伯父的时候……”
西荒公爵一面咬着水果,一面悠悠道:
“西荒是什么样子的了。”
泰尔斯抿嘴皱眉,看着显然不舍得离开王子,还是王子的餐点?的公爵阁下,愤然而无奈地张开嘴巴,一口咬住松软精致的白面包。
“那时候,这里的统治者刃牙男爵,加勒特卢曼还是我伯父重要的封臣与座上宾,经常出入荒墟,可谓与我共同长大,情同手足。”
公爵笑着看少年一脸不爽地把脸从面包里拔出来的样子,目光却渐渐凝固:
“那时候,我们跟大荒漠之间享有着难得的和平。”
和平?
努力撕扯着面包的泰尔斯一顿。
只听法肯豪兹缓声道:
“我们不进去,而他们无论是兽人的八大部落还是荒骨人的五大部族也不过来。”
“我们的巡逻抽税遵循定规,他们的劫掠放牧也自有原则彼此远远相望,默默警惕,过着各自的生活,井水不犯河水,公平,默契,自然。”
“任由无数的游商、牧民,雇佣兵,冒险者们自由自在地进出大荒漠,与沙盗、流放者、兽人与荒骨人,甚至与来自荒漠另一头的同行们往来、贸易、竞争、厮杀、冲突、融合。”
“谱写他们自己的故事。”
泰尔斯一边嚼动着面包,一边皱眉想起“我家”酒馆的老板坦帕。
想起他曾经对自己说过的,刃牙营地的历史。
那是雇佣兵的年代。
对了,坦帕后来怎么样了来着?
“那时,甚至有渴望着文明的荒漠居民移居到西荒当我到了骑上战马的年纪,开始巡视荒漠时,还时常能在边境看到往来的荒种。”
“要是你胆大一点,随着商队踏入荒漠,那就有机会一睹人类之敌的面貌,遇到商人们跟看似凶狠的灰杂种们指手画脚讨价还价得面红耳赤,也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
公爵的嗓音一反平时的尖利刺耳,变得平稳而顺畅,呼吸间微带颤音,像是竭力忍受着什么。
荒种。
灰杂种。
泰尔斯先想起了“丹特的大剑”里的荒骨人麦基,然后是黯红眼眸的拉斐尔。
以及……那个不一般的,给了他成年礼“名字”的兽人坎达尔怒山。
“甚至有商会在大荒漠里约定了定期的交易日,就像我们乡下的集市一样据说还有商队走出了一条传说中连通无数绿洲,直达荒漠深处,甚至能走到黄金走廊的神奇商路,证明大荒漠的面积不比我们引以为豪的星辰王国要小。”
西里尔的话语里带着难言的笑意和难舍的回味:
“你听过黎明三英杰荒漠寻龙的吟游诗吗?你听过聚宝无数的荒漠都市卡利格里的故事吗?你听过荒骨人们关于战神沙漠的古战场传奇吗?你听过蛰伏在黄沙下的邪神吞噬世间万物的恐怖怪谈吗?你听过沙漠深处埋藏着无数帝国宝藏的传说吗?”
“那时候,它们都是发源于神秘大荒漠里的精彩故事,由无数的人们从这里出发,闯进荒漠再带出来,带回西荒,带回星辰,成就流传千古的传奇。”
吟游诗、故事、传奇。
曾经的荒漠与西荒。
泰尔斯默默地听着,一时连面包都忘了吃。
公爵叹出一口气:
“西荒的人们与荒漠里的居民,就像这样,我们相互忌惮也彼此需要,时有摩擦又偶尔合作,维持着古怪却有趣的生态,充实着这片已然干旱了千年的土地。”
房间里安静了几秒。
“荒漠里,崇拜或者说恐惧漠神的人们有一句老话。”
法肯豪兹幽幽地道:
“漠神无灾,世间皆灾。”
泰尔斯眉毛一动,下意识地跟上:
“漠神无赦,荒漠即赦。”
西里尔眼前一亮,似乎对泰尔斯知道这句话颇有惊喜之意。
“所以你已经知道了。”
公爵轻轻一笑:
“不劳漠神主动降灾,凡世早就处处布满灾难。”
“不必漠神亲自赦免,大荒漠的存在已是它最大的宽容。”
西里尔的脸上现出慨叹之意:
“你感觉到了吗?在这句话里映衬出的漠神,是怎样中立,超脱,冷漠、看透万物就像大荒漠本身?”
泰尔斯没有说话,只是想起在龙霄城临行前,荒骨人拉斐尔对他的告诫。
但那时,荒骨人对他解释这句话的意思是:
可怕的荒漠里处处危险。
软弱者畏灾,侥幸者求赦。
唯有同时抛弃软弱与侥幸的人,才能在无情的大荒漠中找到立足之地。
可相比之下,对这句让人后背微寒的谚语,西里尔公爵的解释却显得如此的……
平衡?
不偏不倚?
公爵的话还在继续,在这狭小而明亮,偏偏被寒风侵彻的塔顶房间里有些飘忽不定:
“如果外界纷乱不休灾难不止,没关系。因为无论怎样的灾难,当它到达荒漠,都会被眼前无尽的日晒和千年的风沙所埋葬。”
“如果外界盛世太平纸醉金迷,也没关系。大荒漠里日日都有的冲突流血和残酷生态,会让你重新习得生存所需的一切。”
西荒公爵眯起眼睛。
“它谈不上舒适,因为它的宽容仅是其中一面。”
“它却也不可怕,因为它的残酷只是恰到好处。”
在泰尔斯的深思中,西里尔扔掉手上的果核,眼中泛出锐利的精光:
“任世间洪水滔天。”
“唯荒漠冷暖如故。”
公爵吐出一口长气,转头看回泰尔斯,似乎重新回过神来。
泰尔斯连忙低下头,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继续对付他的面包。
但西里尔不以为意:
“当年轻的我站在西荒,站在祖传的土地上,面对着无尽的大荒漠绵延出的地平线,这就是它告诉我的东西。”
“那就是我对西荒曾经的记忆,这生我养我的地方。”
可下一秒,西荒公爵的语气就变了。
“但是……”
西里尔的眼中泛出寒意,让泰尔斯不禁皱眉:
“看看现在。”
那一刻,泰尔斯感到一股如有实质的厚重和凝滞。
公爵的声音重新变得尖利而刺耳,令人下意识地想要捂耳:
“血色之年后,王室入主刃牙营地,把这里变成了纯粹的军事重镇,遵循着与西荒和荒漠都截然不同的规则,公平不再,默契无存,随着常备军每一次光荣的进击荒漠,情况更加恶劣。”
泰尔斯轻轻皱眉,想起常备军和征召兵的冲突。
“曾经是化外之野的荒漠变成了危险战区,行商们日渐稀少,佣兵们辉煌不再,荒种们绝迹边疆,曾经嘈杂热闹的边境变得危险重重,一片死寂,所有的规矩都被破坏殆尽,唯留混乱血腥。”
泰尔斯又想起酒馆老板坦帕对行情不好的哀叹。
“而荒漠里的兽人和荒骨人们,他们一旦出现,就会是成群结队,全副武装,不留活口,无休无止的警报,无穷无尽的叛乱,无边无际的防线,让我们这些真正家在西荒的人焦头烂额。”
法肯豪兹公爵冷哼一声:
“唯有传说之翼那猩红色的星尘战旗,随着他每一次巡逻荒漠时的马蹄声浪与人头滚滚,高高飘扬,在身后留下王室的荣光与西荒的鲜血,而八大部落和五大部族和我们的仇怨只有越来越深。”
泰尔斯咽下最后一口面包,没有出声。
他预感到了什么。
“血色之年带来了什么?”
西里尔的嗓音陡然提高:
“我不知道。”
公爵冷漠而尖利的嗓音,配上他可怕的形貌,让人颇为心悸。
“我所知的唯有一件事:那就是自血色之年后,自海曼遇难战争爆发之后,西荒的土地在这十八年间……”
他重重咬字,铿锵有力:
“变成了什么。”
咚!
尽管看着公爵大马金刀地按椅起立,泰尔斯还是为拐杖触地时的那一声吓了一跳。
咚,咚,咚。
拐杖一下下点地,将西荒公爵明明不高大,却有种别样冷意的身形越推越近。
令人不寒而栗。
直到他停在泰尔斯的面前。
“现在,王子殿下,”西里尔法肯豪兹冷冷地看着他,眼里带着不容逃避的意味:
“轮到你告诉我:血色之年给我们,给西荒,给世代生存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
“带来了什么?”
泰尔斯努力咽了一下喉咙。
这是他第一次感觉到,哪怕是这位面容难看、身带残疾,习惯了冷嘲热讽、幽默讥刺的西荒公爵,也有如此怖人的一面。
“我不明白。”
王子压住心底里的猜想,艰难地回答道。
“不明白?”
西里尔嗤笑了一声,却丝毫没有之前的那股轻松与诙谐。
“抑或是你不想明白?”
他枯槁的面容此刻就像一具风干多时的骷髅,从深邃的眼洞里透出刺骨寒风。
泰尔斯正要开口,但公爵没有给他机会。
“之所以会有血色之年,之所以会有我们面对的一切是因为那儿有个怪物。”
西荒公爵冷冷地道。
什么?
泰尔斯疑惑皱眉:
“怪物?”
咚!
西里尔的拐杖狠狠击地:
“对!”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却带着一股深恶痛绝的意思:
“那就是个怪物,一个以权力为食,以生命作价,以破坏为生的怪物。”
只见公爵背着光,面上的沟壑无比阴森,他的皮袍在高塔的寒风中飘飞震颤:
“它,泰尔斯,它就藏在复兴宫的最深处,藏在至高国王的王冠内,藏在你祖先安息的陵墓里,藏在每一个有权继承王位的璨星心中。”
泰尔斯眨了眨眼,慢慢听出来:
这是一个隐喻。
“它每一次在人心中醒来,舒展爪牙的时候,都会带动可怕的漩涡,试图把这个王国的一切都吸纳进去、碾碎、侵蚀、吞噬。”
“拜它所赐,西荒不,不止西荒,而是星辰王国曾经的一切都在崩溃、毁坏、消亡、不复存在。”
高塔中,西荒公爵,西里尔法肯豪兹坚决而冷酷地指了指面色凝重,全神戒备的泰尔斯王子:
“而总得有人……”
“去做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