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很快,泰尔斯也看到了:王室卫队的身后,几面大旗出现在了恩赐大道上,伴随着影影绰绰的身形,起起落落的马蹄。
有人来了。
“怒火战旗,”德勒紧紧盯着远处,看上去有些失望:
“是驻扎在永星城周边的中央常备军。”
“直属王国之怒。”
泰尔斯神情一变。
鸦哨和步兵们纷纷开始私语。
“还有星辉战旗。”
泰尔斯死死看着那面曾经见过的旗帜:
“是要塞之花麾下,备役断龙要塞的北境常备军。”
德勒的表情更见难看。
“看来他没有撒谎,”德勒讽刺地道,挥手撤掉了鸦哨们的攻击态势:
“真是振奋人心。”
保罗在照做的同时犹豫道:
“也许是来支援西部前线,换防刃牙营地?”
德勒轻哼一声:
“那他们来得真快:从营地出事到现在,这才几天?”
泰尔斯明智地没有插话。
很快,远处的队伍来到眼前:
那是一只近百人的骑兵,带着不同的旗帜,簇拥着中央的一辆双驾马车。
他们来到王室卫队的身侧,身形动作不如后者凌厉,坐骑装备也不比后者精良,但胜在整齐划一,有条不紊。
“太好了,”金发的多伊尔叹了口气:
“管事儿的来了。”
很快,在众人的目光中,这支新来队伍的简易马车在王室卫队身侧停下。
一道温和而稳重的嗓音,自马车中稳稳传出:
“晨安,诸位。”
听着这道嗓音,泰尔斯的呼吸慢慢加快。
“您走得有些太快了,马略斯勋爵,”马车中的人似乎很无奈:
“洛斯伯爵一直在抱怨这日夜兼程的旅途这会消耗士兵的体力。”
被问到的马略斯扯了扯嘴角,调转马头。
“幸好您走得也不慢,伯爵阁下,”他的语气淡然如故,却习惯地对马车点头行礼:
“我正在担心被人误会成绑架犯呢。”
下一秒,随着笑声传开,马车中的主人推开车门,踏下地面。
在看到来人的刹那,泰尔斯缓缓地舒出一口气,彻底安下心来。
仿佛他从很久以前开始的某趟旅途,终于告一段落了。
“没事了,德勒,”泰尔斯下意识地安抚着翼堡伯爵,不自觉地翘起嘴巴:
“我们没事了。”
马车上下来的人依旧步履稳健,姿态亲切,他拄着习惯的手杖,无视着双方剑拔弩张的态势,自然地来马略斯的身侧,远远望向泰尔斯。
他的目光持续了好几秒,混杂着热切、惊讶、叹惜等情绪。
场中安静下来,谁都没有说话。
王子坦然承受着对方的目光。
但在下意识想要笑的时候,泰尔斯却发现,自己的脸颊有些僵硬。
终于,来人叹出一口长长的气,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
“您看着很精神。”
这个中年男人的嗓音微微一颤:
“我的小先生。”
在听到这称呼的一刹,泰尔斯只觉得耳边一阵回响,自己仿佛回到了过去。
但这一次……
泰尔斯默默注视着眼前的中年贵族。
他注意到,对方虽然笑容如故,礼貌得体,但两鬓已经染上星星斑点,眼角的皱纹越发明显,脸上的皮肤塌陷松垮。
就连身形,在岁月的馈赠下……也佝偻了不少。
泰尔斯觉得心底有些沉。
但最终,他还是深吸一口气,收起难以控制的表情,按住从心底升起的无数情绪,竭力以最平稳、最积极、最轻松的态度,轻声开口:
“你也是。”
“很高兴再见到你。”
王子笑容灿烂:
“基尔伯特。”
周围很安静,无论是哪一方都没有人出声。
直到中年贵族,星辰的狡狐,基尔伯特卡索荣誉伯爵缓缓点头。
“我也是,小先生,”基尔伯特的声音明显多了几丝起伏:
“我是说,殿下……”
他的话语在一半时中断。
基尔伯特先是仰了仰头,又眨了几次眼,几次深呼吸后,终于把语气恢复到正常:
“我也是。”
简短的再会,两人都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几句最简单的寒暄中错开眼神。
“晨安。”
另一边,脸色严肃的德勒对着基尔伯特微微点头,语气里带着与面对王子时完全不一样的恭谨与凝重:
“卡索伯爵。”
基尔伯特微笑着回应,亲切而踏实:
“克洛玛伯爵。”
“很高兴见到你与殿下交情甚笃。”
星辰的狡狐虽然站在地上,但却完全不让人觉得他稍显弱势。
“而您一定是博兹多夫伯爵的代表?”
一边的保罗阴沉着脸:
“他的继承人。”
基尔伯特一如以往地礼貌微笑:
“当然。”
随着基尔伯特的到来,马略斯换回了初见面时那种浑不经意的淡然态度,似乎打算把交涉全部交给荣誉伯爵大人。
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没有问题。
德勒叹了一口气,正要说话,但下一秒,星辰的狡狐就抢在他前面。
“殿下,诸位大人,”基尔伯特向着每一位指挥官点头,笑容温暖友善:
“既然都在这里,又有这么多人见证,那我就直接开始了。”
警惕地看着王室常备军们的保罗皱起眉头。
就连泰尔斯也怔了一下。
“开始?”
保罗疑惑地转头:
“德勒?”
但德勒只是摇了摇头。
下一刻,只见基尔伯特脸色一肃,他用手臂夹住手杖,自怀里抽出一张装饰精美,尺寸不小的卷轴,熟练而优雅地展开。
德勒眉心一动:
卷轴的背面,九芒星的纹章赫然在目。
只听基尔伯特清了清嗓子:
“落日女神保佑,诸代先王见证……”
他身形挺拔,姿态悠然,嗓音洪亮舒张,冥冥中带着一股内敛却不容忽视的威严气势:
“最终帝国的正统遗脉,复兴王托蒙德的继承者,西方大陆路多尔人与北地人的共主,龙骸王座和漠神祭坛的征服者,圣树与瑟拉公国的保护者,钢之城与自由同盟的守卫者,星辰王国与南方群岛、西部荒漠的第三十九代至高国王,凯瑟尔璨星五世,向全体星辰国民、以及所有此令状前的人宣布……”
全场的人都微微一动,散发出低沉收敛的私语声。
基尔伯特不管不顾,只是盯着自己手上的卷轴,表情严肃恭敬
“在星辰王国的终结历679年8月19日,在尊贵的凯瑟尔五世陛下所统治的第十八年,在周全而详细的考量后,他将振奋地授出赞美与奖励,嘉许一位功绩足够、身份匹配的先生。”
基尔伯特停顿了一下,似乎要等待什么似的,环视了一下周围。
泰尔斯的呼吸开始加快。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等到彻底安静后,狡狐才重新开口,念出那个名字:
“泰尔斯璨星。”
这一刻,德勒、保罗、马略斯等人的表情不一。
有所预料的泰尔斯深吸一口气,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了。
“这位贵族和骑士在六年的时间里,高尚地牺牲了身为王子的权利,英勇地保卫了北方国境的安全,无私地庇佑了万千臣民的福祉,可敬地维护了星辰王国的尊严……”
念到这一部分,基尔伯特的朗读抑扬顿挫,情感起伏。
他又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在全场或复杂或惊讶,或激动或紧张的目光下,朗声宣布:
“因此,他和他的合法继承人,将被陛下封予星湖堡及其附属城镇与土地的世袭统治权,并承担相应缴税、征役的光荣义务,从此即为……”
“星湖公爵。”
那一刻,全场落针可闻。
无数的目光不约而同地从基尔伯特身上离开,最终落下马背上的少年。
而泰尔斯只是愣愣地看着基尔伯特。
什么?
他无言以对,亦无情可表。
“此约此状,由王国上下共同见证,即刻施行,永世不悖。”
基尔伯特满意地看着全场的反应,他慢慢收起卷轴上离开,重新露出笑容:
“就是这样。”
好几秒后,随着第一道压抑的声音,恩赐大道的这一段路才重新有了生机。
德勒闭上眼睛,重重呼出一口气。
保罗看向泰尔斯的神情非常古怪。
马略斯则和他的卫队兄弟们对了个眼神,依旧轻松如故。
“正式的宣布,将随着公共诏令发往星辰全境,”基尔伯特友善地看着神情复杂的翼堡伯爵:
“当然,也包括整个西荒,包括诸位大人的领地。”
德勒握紧了缰绳,没有睁眼。
“现在,克洛玛伯爵,还有你,保罗,”基尔伯特挂着他招牌式的、无可挑剔的笑容,第一次看向对方气势惊人的数百鸦哨轻骑,一脸很关心的表情:
“我想星湖公爵大人,会很欢迎你们加入他的队伍,享受你们的陪伴?”
泰尔斯下意识地看向德勒。
翼堡伯爵依旧闭着眼就,沉默了很久。
几秒后,德勒缓缓睁开眼睛。
“不,不必了。”
“我想,我们的使命已经完成了,保罗。”
这一次,德勒的脸色极度冰冷,话语透着苍白。
“该走了。”
基尔伯特没说什么,只是再度弯起嘴角,优雅得体地点头表示理解。
泰尔斯愣愣地看着他,有些不知所措。
“德勒……”
德勒叹出一口气,做出一个手势。
成批的鸦哨轻骑如同受惊的鸦群一样反应迅疾,他们齐齐勒马转向,离开原地。
“轰隆隆……”
一时间,驰道上马蹄来回,扬尘滚滚。
保罗带着满心的不情愿,也只能勒马离去。
德勒则停了一下,在刺耳的马蹄声中,对着泰尔斯伸出手掌。
还没回过神来的王子本能地握上去,却被他一把拉得前倾。
“保重,殿下。”
德勒的手劲很重,只见他脸色严肃地靠近王子的耳边:
“然后,泰尔斯,”他悄声道:
“请记得我们的承诺。”
泰尔斯一怔。
“承诺?”
他疑惑地反问。
“是的。”
这一次,德勒的声音低沉而厚重,一如他的表情。
“六年前,当您的马车驶离王都,北上埃克斯特时。”
单翼乌鸦的主人,翼堡的伯爵在少年耳边悄声道:
“我们向您许下的承诺。”
六年前……
驶离王都……
北上埃克斯特的时候……
他们的……
承诺。
那个瞬间,想起什么的泰尔斯愣住了。
泰尔斯猛地抬头,惊讶看着他。
“你……你们?”
伯爵松开他的手,面色坚毅而重重点头:
“它依然有效。”
下一刻,不等泰尔斯反应过来,德勒就一夹马腹,在怒喝声中调转马头,与他的“头鸦”汇聚一处。
扬蹄而去。
“轰隆隆……”
泰尔斯一个人骑在马上,愣愣地看着德勒离开的背影。
另一边,马略斯扬扬眉毛,同样一挥手,王室卫队和常备军们齐齐赶上,向王子簇拥而来。
“轰隆隆……”
无尽的马蹄声响汇成两股,一者离开,一者入场。
但泰尔斯依然呆怔在原地。
少年被接二连三的消息冲击得有些出神,只能低下头,心乱如麻,靠耳朵感受着周围的一切。
他的身后,黑压压的鸦哨轻骑与黑狮兵团离开他的身侧,齐齐左转,绕出一个半圆后回到归途,伴随着战鼓般的隆隆脚步,翻出漆黑深沉的无尽浪涛。
“咯噔咯噔……”
他的身前,一片亮色的王室卫队与常备军从他的右前方迎面而来,填补身侧腾出的空隙,马蹄飞扬,明蹬亮铠,交织出一片闪耀刺眼的熠熠寒光。
从天空下望,就像两股黑白异色的汹涌洪流,在壮观的漩涡中迎面对撞,在圆心一触即分。
波涛澎湃,却泾渭分明。
唯有泰尔斯。
他就像地面上一个几不可见的小点,怔然站在两股巨浪的圆心中央。
迎接着两股巨浪的撕裂。
茕茕独立。
茫然若失。
微不足道。
不知过了多久。
熟悉而温和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现在,请跟我来吧。”
泰尔斯恍惚地抬起头。
“尊贵的……”
只见基尔伯特正在他的面前,带着眼眶里的晶莹,语气起伏不定地,道出新的称谓:
“泰尔斯公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