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如同方可这般,如此信任手中青锋的人,也不多吧。说是信剑,终究是信己。无论如何劣势,也绝不会有半丝的怯懦妥协。自信到自负,自负到狂妄。
方可。这个人,他的眉角并不张扬,他的眼神并不桀骜,他的语气里从不含任何嘲讽。他沉稳而内敛,但他依旧是个骄傲的剑者。
……很像。不是么。那个曾经给过自己坚如磐石的倚靠的人啊……
“要保我周全……么?”
高渐离望着方可离开的方向喃喃自语。
清风里弥漫而来淡淡的麝香,高渐离觉得脑袋有些发沉,不自觉地靠着树干滑了下去。略略迷糊了片刻,有人的脚步声缓缓逼近,高渐离勉力想保持清醒,抬头看过去,然而看清对方容貌的瞬间,整个人都楞住了。
试探地伸手触及清澈见底的溪水,冰凉的寒意直冷得方可一颤。果然这林间树木繁茂,照不到阳光的溪水比平常还要冷上三分。这样的温度,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让高渐离沾着的了。
所幸已经瞧得见不远处缕缕的炊烟,约莫半个时辰就该能到城镇里了,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方可反身回来的时候看见高渐离靠着树干,呼吸匀稳,想是睡熟了。不忍惊动,轻轻将手环过高渐离的脖颈横抱起来,听得高渐离低低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方可也未在意,顺着溪水流势缓缓而行,酉时左右才出了林子,那是个偏远而僻静的小镇,算是安逸,镇上唯有一家简陋的小客栈,零共也就两个房间,正巧另一间有咸阳来的客人事先定了,方可只得抱着高渐离进了另一间。
方可本来就虚,这半日行得极累,安顿好高渐离后便趴在旁边桌上,沉沉地直欲睡过去。假寐之中听见隔壁的客人回了房,房门关阖时的声响惊得他清醒了片刻,发现此时床上的高渐离呓语不断,反像是陷入了梦魇。
方可勉力起身坐到床边,伸手探了探高渐离的额,也不见有发烫,轻轻叫一声:“小高?”高渐离恍若未闻,方可又放大声音连叫了几声,高渐离均似是全然听不见,这才有些心慌了。
出门唤来小二,方可问道:“你们这镇子上该有会医术的吧?可否能请人过来一趟?”
小二瞧瞧他脸色,道:“客官您是不舒服吧?我们这里是个小镇,没正经郎中,平日里谁家生了病都是上左近长乐村找李家代夫给看的,也隔着十几里的脚程。”
方可回头看了一眼,掩上门,便向那小二打听去的路,小二忙劝道:“这一时半刻到不了,天也快黑了,我看客官您也无大碍,不如先歇息一晚上——”
方可哪里听小二劝说,执意要走,争执之间旁边客人的房门忽然打开,走出个素衣的年轻男子,眉目间也甚是清秀,向方可行过礼,道,“在下自小便学习雌黄之术,此番来这里也是为采药,既然相遇必定逢源,阁下若信得过,不妨让在下瞧上一瞧?”
方可微一迟疑,将左手伸过去,那人指尖搭上方可的手腕,即道:“这位兄台原本是修习内家的好手,眼下不过是劲力中空,调养数日便好——可是若在下没有料错,阁下想请医者,并不是要给自己看病吧?”
方可道:“抱歉,盖某并非有意试探,只是……只是屋内之人对盖某来说实在重要,盖某不愿他有半分闪失。”
那医者摇头:“在下也未有责怪之意,我与阁下初见,阁下便放心将自己的脉门交由于我,单是这份信任也令在下钦佩。”
方可也无心思与此人寒暄,推开门引那人进来,一边随口问道:“在下姓盖,还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那人随在方可身后,答道:
“夏无且。”
入夜,风寒。
右手不安地按上剑柄然后又垂下,反复再三。起身将窗户微微打开了一些,然后又忽地再度关上。
“盖兄不必急躁……”夏无且的声音从床边轻轻传来,“不过是中了迷香而已,虽然不能即刻醒来,但绝无大碍。”
“哦。”方可背对着他,撑着窗棂微微低下了头,“这样么……”
“这迷香的时间不会持续太久,该是马上会醒了。”夏无且起身,拍了拍衣摆,弯腰去抱斜靠在床边的药箱,“也用不上什么药物,还劳烦盖兄专程取了这药箱过来。”
方可回过身,见那药箱上雕着精致的鸾纹,凤尾上卷,展翅回首,周边排着一列列的涡纹,借着微弱的烛光,隐隐可看见药箱的边角处生生地发着暗。
“那里——”方可沉声,“可是溅上去的血么?”
——那里,可是荆轲溅上去的血么?
他分明看到夏无且的动作一僵,额前长长的发梢垂下来遮住了他的面容。方可却仿佛仍旧看到他的无措,诧异之情一览无余。
——荆轲刺秦的事情民间根本不能随意议论,“夏无且”这个名字他也是无意中听旁人提起。——“有名为夏无且的医者在御前以药箱投掷阻挡了荆轲片刻,才使得秦王有时间脱身”——竟是真的么?
“没有——”夏无且道,“陈年的旧箱子了,难免有些脏旧,不过是其他不小心弄上去的污渍罢了。”
“喔,说的也是。”方可侧过头,“医者的箱子上怎么会有血呢。”
“那么,告辞了。”
方可靠着床看夏无且退出去掩好门,忽然叹息。指尖是渊虹亘古冰凉的寒意,虚弱的体力甚至让他无法握紧剑柄,而胸口紊乱不堪的气息,也不知究竟是为了什么。
那药箱上墨一般的痕迹,就是荆轲死时溅上去的么……那个医者,就是妨碍到荆轲的人么……
荆轲,荆轲,你为何,偏要让我在这个时候碰见他?你我不相弃的约定已是阴阳两相隔,你,是要我独自为你遵守约定么?
“荆……轲……”高渐离小声的呓语再度传来,方可回过头看他,终是苦涩地将手按上高渐离额心,像是想掩去那眉间固执的忧愁。
荆轲,你说,我若为你抱了此仇,会付出何种代价?
高渐离忽然轻轻握住了方可的手,微微睁开了眼睛。方可一惊,“小高?你终于——”
话未说完,完全清醒过来的高渐离眼底却全是杀气,伸手没摸到水寒,竟直接将渊虹抽了出来。方可本已力竭,又根本没来得及歇息,渊虹逼近他颈间的时候全无招架闪躲之力。
“小高?你怎么突然……”
“你是方可——”高渐离的声音怒气里含着不易察觉的绝望,连续说了两边,“你是方可。”
这变故怎么来的,对他来说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面前的人是方可。
你是方可,——你不是荆轲。
你是方可,——你是害死荆轲的方可。
那样凛冽而冰凉的杀意瞬间灌满了整个屋子,方可竟发觉自己都快忘记高渐离曾经对自己深刻入骨的恨意了。机关城初见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情形吧?可是为什么这一次,却觉得这杀意,已经凉到心里去了呢。
“我是方可啊……”方可低头看着抵在自己颈边的渊虹清澈的剑光,倒映里是一双陌生而茫然的眼眸,“我都要忘了呢……我是方可喔。”
夹杂着杀气的夜风抚过渊虹的剑身,低低的轻吟宛如一曲断肠的悲歌。
“算了……你醒了就好……”
方可撑到现在已经是极限,轻叹一声,然后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正冲着颈前的渊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