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莱迪,你还好吗?”
酒保费力转着头,骨头嘎吱嘎吱作响,像是缺少润滑油的机械,又像是有砂石存在于脖颈当中。
他大半个身子都被压在废墟之下,土制手榴弹爆炸那刻,即便是他自己拉动了保险,但他脑袋也是蒙的。整个人在空中翻了不知道多少个半圈,像一位杂技演员,最终狼狈地倒下,脸着地。
好半天,他终于将全部朝地的脸转了几厘米,好让半边脸露出来,用那肿胀的、充血的、模糊的双眼,接收微弱的月光。
可惜,从他的角度看,只能瞧见与地面齐平的砖瓦、机械。
头皮破出了个大口子,鲜血不自然地流入眼中,将他眼底的一切都染成黑红黑红的。
也包括女魔鬼浅棕色的靴子。
“你看样子也活不了多久了。”女魔鬼说。
酒保干笑两声,视线向上移,看见女魔鬼笔直的大腿,隆起的胸部,轮廓清晰的下颌线,最后是看不出情绪的眼睛。
“看什么看?懦夫!”
女魔鬼毫不留情地抬起脚,用那干净无比的靴子踩向酒保的脸。
没用力,但足够羞辱。
酒保闭上眼,一声不吭。
“我本以为你抢了‘白兰地’的手榴弹是要炸死我,那一刻我还高看了你一眼。结果我发现,你在试图自杀。”
都不用看女魔鬼的神色,那轻蔑的语气就将女魔鬼的表情体现地淋漓尽致。
“我一直以为,在五月死了以后,你多少会变得勇敢一点,就不说勇敢,至少把当土拨鼠的性格改改,结果还是那样,毫无长进。”
酒保辩解什么,但话到嘴边,他放弃了。
女魔鬼说的没错,他就是个遇到问题只会逃避的懦夫。
“你居然不狡辩一下?我以为你会很硬气地反驳我。来掩饰你的脆弱。看来你还是有点长进。”
女魔鬼像个唱独角戏的演员,也不管酒保的反应,一个人自顾自说着。
“但也正是你这种人很适合当个傀儡。不是吗?
“就你这种怂货,如果你真成了‘银衫党’的老大,一定会一边在下属面前耍着威风,一边对未知的事物唯唯诺诺,连拿枪的手都在颤抖。但我也确实没想到,你有拿枪指着‘白兰地’的勇气,以前的你绝对不会。你这算什么?成长了但又没成长?”
女魔鬼的言语中轻蔑占了大多数,但仔细品味,能听出些许的愤怒、欣慰。
欣慰?酒保诧异于这想法。
为什么会有欣慰呢?
也许是我听错了。
也许是我仍抱有一丝五月爱过我的想法。
可她是魔鬼啊,魔鬼怎么可能爱上人类呢?
还是我这种懦弱的人类。
酒保继续沉默着。他忽然想给自己留点尊严,即便他在之前只想着自杀。他又忽然觉得很对不起雅各布·巴斯恩,因为自己的一时间的冲动,现在可能凶多吉少。
他懊悔不已,很想找办法弥补。
很久以前,五月就评价他是个冲动却又有点良心的人,会因为冲动做出错事,但也会想办法弥补。
可即便一直在努力改掉冲动、容易上头的毛病,骨子里的东西还会不经意间冲破枷锁,操控身体。
“早知道在你这就能给科隆教廷找麻烦,我何必希望雅各布·巴斯恩能杀了‘黑牙’呢?瞧瞧你这失败的一生,五月怎么可能爱上你这种东西。你就连当个傀儡的资格都能被自己弄垮。”
酒保闭上眼,放空思绪。
耳朵紧紧贴在石块上,他好似听到了工具掉落在地发出咣当一声。
在酒馆没事时,他就喜欢贴在桌面听其中的空旷声音。
他时常想,这些声音是从何而来,会不会是当有外界声音出现,石块、木板们就会记录下那些声音,在有人贴上去的时候,它们将过往尽数展现给路人,炫耀收藏品。
就像现在,他一个耳朵听见的是女魔鬼的嘲讽,另一个是工厂的岁月。
渐渐的,机械锤砰砰的敲击声盖过了女魔鬼声音。
还有沸腾的胶水、燃烧的油脂、烟、锯木灰、刚切开的金属特有的气味、极度缺乏润滑的钻孔机和车刀发出的尖锐的咯吱声、快速有节奏的踏板声、任务繁重的砂轮冲刷声、圆头锤在木质模板上敲打金属薄片发出的咔嗒声、金属回火发出的嘶嘶声隐隐震动着耳边的绒毛。
会不会在世界的某些石块中,也记录了自己劳作的声音,乃至记录下了自己懦弱的过往。
“我想为我的过错做出一些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