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去大张里调查,他又见到了村里那个傻女孩,人们喊她傻大妞或大妞。她躺坐在家门口的石头门墩上,脸又胖又大向日葵一样,阳光灿灿甜蜜治愈,要是生在盛唐绝对没有杨贵妃什么事了。无论见了谁,无论是夸她还是训她,她都一样呵呵地笑着。她张嘴一笑嘴角就哗啦啦飞流直下三千尺的挂下来。虽然不能一笑倾城,但至少可以水淹七军。
有人逗她说,你妈呢?
她呵呵笑着,你奶奶的。
那人又说,你妈跟张老三跑了。
她呵呵一笑学着说,你妈跟张老三跑了。
她现在有十七八岁了,但智力似乎停留在五六岁或者更小。
上次她就被那群棒子队蛊惑,说老臭拐走了她妈,她就撵着老臭撵了半道街。
宋明因为家访等事情来过大张里几次,大妞竟然认得了宋明。街坊邻居有人就恶作剧的天天逗她教她,让她见了老臭就喊老臭老臭,你拐走我妈。
她这次见了宋明,又笑呵呵的流着三千尺喊,老臭,老臭,你拐走我妈,你妈给我,你妈给我。
宋明听着别扭,就停下来对她说,大妞,我老臭不认识你妈,也没见过你妈。那女孩儿依旧笑呵呵的看着他,宋明觉得自己说了也白说,就教她说,不是你妈给我,是,还我妈妈。说,还我妈妈。
还我妈妈。
还我妈妈。宋明又说。
还我妈妈。
嗯,好。你再说一遍。
我还妈妈。
还~我~妈妈。宋明耐心地教她。
还~我~妈妈。
嗯,大妞很棒。再说一遍。
还我妈妈。
还我妈妈。
大妞很棒。宋明竖起大拇指夸她。
大妞很棒。她似乎听得懂宋明在夸她,也高兴地拍起手说。
宋明觉得自己当老师可能当出职业毛病来了。他看见墙上标语中的错字就想上去给它改一改,听人说话带着语病他就想给人家纠正一下。
今天听了这个大妞说你妈给我他就觉得别扭,想跟人家纠正,还想教会人家说话。好像他要不纠正一下就走过去,就好像在地里锄草,身后还留下两根草没有锄掉一样让他念念不忘耿耿于怀。
大约好为人师的毛病都是天天给学生批改作业纠错纠错纠出来的,任何一个小小的行为日久天长了都会在人的思想行为习惯中留下深深的烙印。
他觉得,这也算一种洁癖,甚至可以高大上一点说,这是一种文化洁癖。
有次他跟方晴说他有洁癖,方晴听了瞅着他那刚浇地回来肮脏的鞋面与裤腿差点儿笑掉大牙。
他终于教会了大妞,他在大妞又像念经又像唱赞歌又像学生给他背诵课文那样,反复念叨着老臭老臭还我妈妈的欢声笑语拍手击掌中,走到大张里小学的校门口。
宋明看到一个七八岁的女孩扒在学校大门上,向学校园内张望。
他猜想这个女孩儿可能迟到了,在校门口不敢喊。他忍不住走过去,想帮帮她喊一下校园中的老师,让她进去上课。
他向校门口走过去,那个女孩儿回头看到有人走来,她埋下头,眼神怯怯的从斜下方向斜上方瞟了他一眼,像只受惊的小鸟,扭头就跑。
宋明觉得这女孩的眼神有些怪异。
以前土匪来到家中,孩子们藏在地洞里,听得动静小了些时,就极其小心地慢慢一丝一丝像竹笋拔节一样把头上移,当眼晴出露视平线时迅速瞄一眼又迅速猫下身子藏起来,就是这种眼神。
宋明喊了声,哎,小姑娘,别跑啊。我给你喊喊老师,给你开门呀。
谁知道那女孩儿听到他的话跑的更快了,转过一个墙角,就不见了踪影。
也许听到了他的喊声,校园里走来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师,在门口看着宋明说,你喊谁呢?
宋明说,我刚看到一个女孩,在校门口扒着门。她可能迟到了吧?
哦,是不是一个这么高,小圆脸儿的小姑娘?那位老师问。
宋明说,身高倒差不多,但是脸没太看清,差不多七八岁吧。
哦。你说的这个小姑娘啊可能是张雪。她经常在咱校门口扒门,赶都赶不走。
赶都赶不走?
宋明一时听不明白。
她不是咱们学校的学生吗?
那位老师说,唉,怎么说呢?说不是也不是,说是也是。
啊?宋明听的还是一头雾水。
说不是吧,她也是咱大张里的孩子,按说也应该在咱们大张里上学。但要说是吧,她没户口,学校没法收啊。你说她是还是不是?
宋明说,哦,也是。
哦,我说,也是个问题。宋明补充道。
按说国家也有规定,只要是学龄儿童就应该让孩子上学呀。宋明说。
那老师说,谁说不是呢。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来到地方,哪里不是谁当家谁作主哇?哪里不是谁手里有疙瘩谁是疙瘩头呀?这县官不如现管呐。
现在的形势,这不符合规定,谁敢收啊?一旦被发现了,弄不好校长就得就地免职啊。虽说有条文,但那也就是说给人听听罢了,谁要真相信,那不是傻了吗?到时候,难道这校长还能搬着条文给人家讲氵去说理去?那还不一脚把你踹老远,屎壳郎滚蛋球滚一边去?
或许因为这女孩名字中也带着个雪字,或许是宋明的洁癖又犯了。
宋明到大张村走访了几户后,专门找到了张雪家。
张雪家还是砖坯混建的老房子,窄窄的院门口,老榆木的做的院门。那老榆木门不知经过了几度风雨几度春秋,已变得乌漆麻黑,板面粗糙崩裂。在那一道道细细的木质之间,较为松软的间质已经被岁月风化凹陷成沟壑,较为硬实的木质突起为峁梁,看上去像被岁月的木梳梳理过的山川相间的横断山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