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早朝还有不到一个时辰了,天还是一片漆黑。宫里安静得可怕,两个人穿梭在空旷的宫墙之间,唯余风声过耳,又转瞬呼啸远去。
穿堂风总是比别处的风更大些,而宫墙之间的风似乎更猛,一时竟吹得人睁不开眼。
不多时,御书房的灯悄然亮起,一身官袍的江渊在御书房外卸了佩剑,交给值守的太监,等待着通传。
皇上听说辅国大将军江渊深夜秘密进宫,还领了一个从玉川来的女子,十分惊讶,连忙在寇公公的服侍下匆匆起身,传他们进来回话。
侯琬瑜昏倒后被江渊带回了成国公府,江渊让府里的嬷嬷给她喂了些米粥,她才慢慢缓了过来。
只是她当时蓬头垢面,不宜面圣,势必连宫门都进不了。江渊便让她简单梳洗了一番,穿了件女使的衣服就赶快进宫了。
她说有要紧的事,事关王真。江渊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但是王真是王贤的儿子,想必事情不会简单,而侯琬瑜更是一路马不停蹄连饭都顾不上吃才赶到汴京,可见此事定是十万火急的。
侯琬瑜不肯对他多说,他自然也不会追问,只赶快带她进了宫。
见到皇上后,侯琬瑜先递上了玉川城官衙的文书,那是能证明她身份的东西。文书被寇公公接下,递给了皇上,皇上查看后,心里一阵怅然——她竟然是侯镇天的女儿。
这个名字,他知道。
当年戎狄进攻中原时,位于大周最北端的玉川城就是第一道关卡,也是最后一道屏障,玉川一旦失守,就像是把口袋撕开了一个豁口,戎狄便会势如破竹地踏平大周北端的城池,拿下长安。
当时,梁孝忠与侯镇天坚守玉川,不断地向长安发出加急军报,请求支援。那时先帝昏聩,又痴迷炼丹药,天天做着向天再借五百年的黄粱美梦,面对玉川的军情,他没能及时做出准确的判断,导致粮草和援军迟了一步。
梁孝忠与侯镇天苦守七天七夜,直至弹尽粮绝,玉川的城门被戎狄用炮弹轰开,城墙都被震塌了一半。那场仗,侯镇天已经与戎狄的将领打到了肉搏的地步,炮轰玉川的瞬间,那戎狄将领还想先逃跑,却被侯镇天死死抱住,随着城墙倒塌,二人一起坠下城门,粉身碎骨。
迟来的援军尚未赶到,戎狄已踏破玉川,挥师直逼长安。
然而,玉川的百姓,人人都有一副忠将骨,城墙破了,他们就用自己的身体筑成人墙,拿着家里的铁锹、抓钩、棍棒就冲了上去,他们是大周最北端的臣民,他们每个人都知道玉川失守意味着什么。可百姓也终究只是凡胎肉体,不是天降神兵,在戎狄的铁骑之下,一时血流成河,白骨皑皑。
紧接着,戎狄仅用几个月的时间就一鼓作气拿下了溃不成军的故都长安。先帝幡然悔悟,还妄想力挽狂澜,可是这世上并非所有的过错都能因后悔就可以得到弥补。
先帝作为高宗的嫡长子,生在帝王家,享受着大周最后的繁荣富庶,却对暗藏的危机视而不见。可命运的馈赠总是暗中就标好了价码,出来混都是要还的——他终于还是做了亡国之君,颠覆了百年王朝。
戎狄践踏了玉川,烧杀抢掠,侯琬瑜跟着爷爷奶奶四处逃窜,流离失所,一夜之间从一个养尊处优的将军府小姐变成了难民。
时光飞逝,转眼,当年十来岁的小女孩就变成了二十岁出头的亭亭少女。
她也是一个被战乱耽误了婚事的姑娘,及笄时无人为她插簪,无人给她议亲。她离开了塞北裹挟着风霜的凛冽疾风,洗去了一身风尘仆仆的泥垢,脸上的皲裂和红血丝都慢慢消失,只剩下健康的小麦色。眉眼坚毅,却又不失柔美。
皇上看着跪在他面前的侯琬瑜,心中愧疚倍生。当年,他们把梁孝忠的女儿接去汴京宫中照顾时,也本欲把侯琬瑜一同接来的。可是侯琬瑜却说她要留在玉川,她还有爷爷奶奶。
玉川是她父亲没能守住的城池,她要替她父亲继续守着这座城,直到它被收复。她果然等到了这一天,玉川收复那日,侯琬瑜亲自把大元帅江渊送出了城,目送他返京。
那时,新的城门早已建起,比从前的城墙更高更厚。玉川城头是侯镇天坠亡的地方,也是无数大周将士和百姓牺牲的地方,后来新建起的城墙是在他们被黄土深埋的尸骨上屹立起来的。他们将永远长眠在玉川的城墙下,把自己的骨血化成城墙的一砖一瓦,继续守护着一方寸土,一城荣光。
往事涌上心头,皇上默默合上了眼睛。虽然那是先帝犯下的错,可当他真的去回想玉川曾经遭遇的那一切时,锥心刺骨的痛仍旧让他觉得连呼吸都沉重起来,他胸口仿佛堵着一口气,怎么都顺不上来。他不敢忘记上一个坐在他位子上的人犯下的错,那是绝不可以再走的老路,大周早已禁不起第二次战乱了。
他可以无能,但绝不能昏庸。
皇上站起身来,走上前亲自扶起侯琬瑜,询问道:
“侯小姐,你为何会突然离开玉川,又有何事要禀?”
“回陛下,臣女的祖父祖母年迈体弱,这些年备受战争摧残,前不久已相继过世。臣女安葬了他们,家中已没有多少积蓄,听闻新都汴京出路多,便想着来京谋生计。谁料,竟在洛阳附近遇见了先丞相之子,王真。”
“你见到了王真?”